新年很快就來了。
因趙王師、廣平大儒游濟身體不適,留在府中靜養,于是文學李兆便主動出擊,四處參加各類飲宴。
倒不是他貪吃,也不是別人家的姬妾,而是為了打探消息。
宴會是最容易出消息的地方,這一點毫無疑問。尤其是人們多喝了幾杯酒之后,平日不愿意說的話興許就遮遮掩掩講出來了,頗具價值。
這樣的吃喝生活一直持續到了隆化二年(343)正月下旬才算告一段落。
成果是顯著的一太子在年前回到京中,滿面風塵,天子令他在東宮休養數月,明年三四月間再行前往彭城,督促徐州、青州、司州三地的度田括戶。
李兆聽大理寺主簿王徽提及,他曾被借調去黃沙獄,發現監舍都不夠了,于是提了數百犯人進大理寺牢房關押,日夜審訊一一王徽是王澄之子,多年前就擔任大理寺主簿,后因父喪去職,服喪期滿后賦閑了一陣子,隨后又被任命為大理寺主簿。
下邳度支都尉蔡涯附和,他去年十月前都是左驍騎衛錄事,數次奉命征調兵馬,前往豫州抓捕犯人,尤其是在芒碭山澤之中苦守兩月,抓獲了王岱,立下大功。
對這些事,李兆只聽,不發表意見,
他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和當年第一次度田一樣,跳出來反對的多為小士族或土豪,世族一個沒有。
而這些人在朝堂上沒有強力的支持,并且無法形成席卷之勢,自然被一一擊破,前后抓了不少人,聽聞算上被牽連的三族,萬余人總是有的。如果算上被他們裹挾的莊客部曲,那人數就更多了,關都關不下。
李兆還聽聞,覆田勸農使幕府中有一個叫謝安的士人,被提拔為了從事中郎,頗受太子青睞。
青州刺史司馬確之子司馬奉在徐州清查戶口時大病,卻抱病堅持,將田籍、黃冊整理地井井有條,聽說還躲過了一次下毒,于是被提拔為參軍。
諸如此類的人很多,基本都是靠度田括戶起家的,成為太子面前的紅人,前途不可限量。
宴飲之外,李兆還參加了「白事」。
去年下半年,陳胗卒于成都私第,棺被家人運回洛陽,于正月十八下葬,李兆代表趙王到場。
偶然之間,他聽到場的左神武衛司馬京牧(故侍御史京禪之子)提及,許昌陳氏子弟悉數罷官,回家居喪,太子沒能幫到他們。
言語之間,京牧覺得頗是可惜,又有那么一絲幸災樂禍一一京氏乃汲都士族,庾琛時代被發掘出來的,一直算是庾琛、庾亮父子的嫡系,但并非穎川嫡系。
從這里,李兆咂摸出了不少有用的訊息,暗道太子那邊的水渾得很,派系之間并不算多融洽。
正月二十五日,禁軍教練監靳準慶賀生日,李兆上門拜訪,得知涼城郡公元真已選定了穎川荀氏女為夫人,大概下半年就會成婚。
聽到這個消息時,李兆有些恍惚。
他不止一次見過涼城郡公,印象中還是個孩子呢,怎么突然就十八九歲了?時間過得真是飛快。
此事肯定是要報予趙王知曉的,因為李兆知道他家主公很喜歡這個弟弟一一是的,涼城郡公姓元不姓邵,且名字并未列入宗正寺之內,但滿大梁朝都知道元真是天子的種,沒有皇子之名,但有皇子之實,不然也不可能娶荀氏女為妻。
正月最后一天,李兆終于回到了趙王府中,開始書寫信函,發往高昌。
二月初二,李兆還沒休息幾天,又來到了城北廣莫門外的一個莊宅,見到了王府左常侍、騎督鮮于屈。
老實說,李兆和鮮于屈不熟,心里面甚至對他多有鄙視,蓋因鮮于屈原本是楚王屬吏,帶著一百具裝甲騎來投,改換門庭。
趙王可能出于千金買馬骨的心理,給了王府左常侍,并讓鮮于屈兼領騎督,依然帶著那一百具裝申騎,但這不代表李兆就會對他有什么改觀,
因此,見到面后,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寒暄了幾句:「鮮于將軍怕是連年都是在路上過的吧。真是辛苦了。」
「在邯鄲過的年。」鮮于屈拱了拱手,道:「大王就藩,食邑只能領到去年,故我去那邊收尾,發賣了財貨、糧食、牲畜,搬取機器和工匠西行。」
李兆看了眼鮮于屈帶過來的人馬,足足五百兵,其中超過三百穿著鎖甲,戴著波斯樣式的鐵盔。
這種頭頂有高高的鐵針一一天子說是「避雷針」,卻不知何意一一并具備護鼻功能的波斯盔不知道被禁軍將士嘲笑過多少次了,尤其是那個能活動的護鼻鐵塊更是讓人笑得直打跌。
鮮于屈似乎也發現了李兆的表情,解釋了一句:「班師大軍移交了大量甲胄、兵器給王府,殿下令分發給軍士使用。」
李兆不敢笑了,肅然拱手道:「大王真是勤儉持家。」
清了清嗓子后,他又說道:「沈公買的人都在這里了,共一千七百二十人,男女各半,幾乎沒有超過三十歲的。」
「你來之前,我已經數過了。」鮮于屈點了點頭,道:「這便帶走了。」
李兆讓人拿來名冊,辦理好交割手續。
跟鮮于屈一起西行的當然不止這么點人,事實上還有來自邯鄲的工匠及其家眷八百余人,可能還要順便搬取一些王府屬吏的家人、僮仆,整個隊伍的人數可能會超過四千。
交割完畢后,李兆又掃了一眼那些買賣的奴婢。
他們的神情是復雜的,期待、喜悅之中,又夾雜了不少志忑、不安。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吧。
對奴仆來說,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脫籍復良了,這是他們心底的執念。
趙王許諾解除他們的奴籍,統一編為高昌國的良民,這是人生的解脫,也是子孫后代的解脫世世代代為奴,哪怕生活上確實比莊客好不少,但心底的膈應總是存在的。
但他們對前往高昌生活有疑慮。
興許是聽到過什么傳聞,興許不愿離開家鄉,又或者覺得那里危險,總之心中很是不安。只不過他們沒有選擇了,只能跟著隊伍西行,然后希望日子沒那么苦。
「鮮于將軍抵達高昌后,可面奏大王,請發金銀至洛汴,采買奴婢。」李兆又說道:「先前沈公取絹市奴,很多人不愿意收。若當時有足夠金銀,何止買這么點人。」
「好。」鮮于屈并不多話,點了點頭后,轉身吩咐了幾句。
很快便有軍士下到奴仆群中,令精壯列隊,女人和小孩則坐到驟車上去,準備出發。
李兆靜靜看著,心中隱隱生出股滿足之感。
是啊,看著高昌國的實力一點點增長,如何不滿足呢?
到二月中旬的時候,洛陽周邊已經開始了全面的春耕,李兆依然在奔走。
十七日,他又來到了城南某個宅院,見到了曾經的熟人、粟特胡商康維。
趙王府舍人羅康已在此等候多時了。甫一見面,他就把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
原來康維攜帶大量貨物和金銀來到洛陽,準備參加四月的坊市集中交易。在此之前,他打算把手頭的波斯銀幣盡數換成大梁朝的另一種法幣:龍幣。
其實市面上流通的實物龍幣很少,與他約定兌換的那名洛陽商徒其實是私鑄的,成色很差,不過還沒來得及完成交易,此人就被洛陽縣給逮住了,接著便是繃吊拷訊,順藤摸瓜牽扯到了康維。
「其實沒甚大事。」羅康解釋道:「康公尚未去兌換,算不得犯法,洛陽縣其實是看他好欺負,想訛點錢罷了。不過,李公最好找一找人,讓洛陽縣的那幫奸吏熄了敲詐的心思。」
李兆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后用怒其不爭的眼神看了康維一眼。
羅康是趙王夫人羅氏的族弟,巴西人。在洛陽人生地不熟,確實只能求到他頭上來。
「數日前我收到了信,四月初會有人來洛陽?」李兆看向羅康,問道。
「有,說是要募人。」羅康說道:「其實大王若愿派人去蜀中招募板蠻壯士,花不了幾個錢的。」
李兆不置可否。
若一下子招募了許多板蠻去高昌,羅康倒是高興了,其他人則未必。
但這確實是一條思路,不僅僅是板蠻,蜀中的療人怕是更便宜。
李兆了解過,獠人并不全是愚味之輩。出乎你的意料,他們其實也是男耕女織的社會,只不過被蜀人歧視,不得不躲在山里罷了。
療人還很善于學習,他們百年前織的布一塌糊涂,現在已經相當不錯了,質地堪稱上佳一一到隋唐時期,獠布成了蜀中的貢品之一,以質地優良著稱。
按照信上所說,商隊帶了價值十五萬龜幣的各色白銀東來,真的驚人!
這筆錢在高昌也就買二十萬斛粟一一當然,市面上有沒有這么多粟售賣則是另一回事一一但在洛陽,按照最新行情,怕不是可買七十余萬斛。
中間沒有別的奧秘,就是銀子在中原太值錢了一一從歷史維度來說,中原王朝越往后,開采出來的銅往往比銀多,中國古代固然缺銅,但更缺銀子,唐初規定一兩白銀可換一千銅錢,民間其實可換一千五百左右,但到北宋就變成兩千多文了,而在唐初的高昌,價值一兩白銀的波斯銀幣至多只能換三百銅錢,銀銅比價存在五倍的差距。
趙王讓人帶來這么多白銀,買別的都不劃算,就買人最適合。
但如果高昌和大梁是兩個國家,顯然不可能讓你這么買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萬幸趙王頗受天子喜愛,光不限制你買人就是絕大的幫助了。
另外,買人這個說法太難聽了。
經過沈家去年的大肆采買,市面上還有多少奴婢真不好說。趙王此番應該稱作「招募」,花費其實比單純地買奴隸是要貴的,蓋因奴隸沒選擇,但百姓可以不去西域,除非你花費重金。
思及此處,李兆都有些期待四月了。
「讓康公拿些新奇的禮品出來,犯了事,總得花錢消災。」李兆又對羅康說道:「我今日就去見陸司隸(司隸校尉陸榮),必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