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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勛確實收到了信,時已冬月下旬。
夏天的時候,他在西苑避暑。
深秋之時,又在西苑圍獵、講武,一直到上個月才結束。
而到了這個月又在此接見了康居諸城邦的使者。
應該讓這幫粟特人失望了吧,因為他只愿意給予冊封,至于派兵插手中亞局勢,則明確地拒絕了。原因無他,條件不成熟——截至上個月,龜茲鎮三千五百步騎的員額才全數招募完畢。
壞消息是,最后一批人上個月才走。
好消息是人數超出了最初的計劃,龜茲鎮兵的數量將達到四千,調整后的兵員數額為步兵三千、騎兵一千。
龜茲鎮的組織架構已經非常齊全,西域都護府已在那邊辦公多時了。
曾經的龜茲屬國尉頭、溫宿已經徹底消失,楊勤拒絕了逃亡在外的尉頭王、溫宿王的回歸,將兩國并為一鎮,由西域都護府直接管理。
不過這批人目前還在整頓,無法大戰——其實整頓都說得好聽了,他們大部分時候在種地,只有秋收后才開始操練,恰好這會器械也打制得差不多。
而平時種地之余,據聞弄得有點烏煙瘴氣。
黃沙御史邵璠私下里奏報,龜茲鎮時常鬧出婦人打斗爭奪夫婿之事,有損國威。好在先后去了三千余人后,精壯男子沒那么缺了。最后一批抵達龜茲,當地差不多就能形成穩定的四千戶家庭,大梁朝在西域算是有了一個相對穩固的據點,可以以此為基,慢慢輻射四方了。
龜茲鎮兵要想能打仗,還得需要至少兩年。
因此,他現在愛莫能助,雖然他真的很想做些什么——考慮到這會最重要的就是穩定地方局勢,因此其他節外生枝的行為都不可取,還沒到時候。
“禮之你帶著康居人四處轉轉吧。”邵勛行走在山林間,隨口說道:“先在洛陽轉轉,然后再去汴梁。若他們不急著走,還可去鄴城、廣陵看看,若急著走,那便算了。”
“遵命。”鴻臚卿王豐恭聲應道,心中卻想著這些人肯定不樂意在這四處瞎逛,既然得不到援助,那就趕緊回去復命。
“冊書都接了嗎?”邵勛又問道。
“接了。”王豐回道。
其實有什么接不接的?你敢給,人家就敢收,又不掉一塊肉的。
至于回去后怎么處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而且,聽說康居國現在只剩南邊的部分國土相對安寧了,而這部分國土其實也是康居強盛時開疆拓土得來的,以粟特人為主,而康居國的“龍興之地”在北邊(今哈薩克斯坦境內),如今屢遭匈奴部落侵襲——天可憐見,花了這么長時間,鴻臚寺終于知道獪胡人一般在哪活動了,而這也正是他們為什么出現在首批西征大軍背后的原因。
“接了就好。”邵勛說道。
冊書這種東西,有時候看起來像是一張紙,一文不值。
比如晉武帝司馬炎時期,有康居王使者來洛陽,獻上貢物,接受冊封,但那真就是一張紙而已,因為司馬晉連西域都沒有,康居使者還是借道來的。
換到大梁朝就有點不一樣了,因為他們真的如同歷史上的前秦、北魏一樣攻打西域了,而且更進一步,在龜茲設立軍鎮了。
“漢時創下的威名,時過境遷,再不勠力經營,西域不復為我所有矣。”邵勛站在山崗上,俯瞰草地上奔騰著的西域駿馬,說道。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控制西域,可能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吧。
整個后漢在西域其實是呈收縮態勢的,但依然有存在感。
曹魏、司馬晉不是沒努力過,但力不從心。
現在西域諸國對中原王朝的敬畏可能已經降低到一定程度了,需要他邵某人來“充值”。
歷史上前秦呂光狠狠充了一下值,攻克龜茲。但因為苻天王在淝水敗北,國家都沒了,不得不帶著搶來的財貨撤軍,充值卡里的余額并不多,直到唐朝往里面頂格充了一大波錢,重塑漢時威名,并且深入移民、駐軍、派官,比漢時控制得更加徹底。
“我做下此事,對得起后來者了。”邵勛看向王豐,笑道。
王豐賠笑了一下。
他沒法理解天子這么說的深刻含義,因為他并未站在歷史的高度看問題。
“下山。”邵勛大袖一揮,說道。
做了這些事,我接著奏樂接著舞不過分吧?
回到精舍小院后,邵勛先抱著山宜男調笑輕薄了一會,然后便坐了下來,給念柳寫回信。
他前幾個兒子,基本都熟讀《管子》、《商君書》、《鹽鐵論》,對財政是有一定認知的,因此邵勛先以《管子》中一句話開篇:“幣重則民死利,幣輕則決而不用,故輕重調于數而止……”
“高昌頃者銀錢聚集,物值翔踴,勢所必至也。欲紓其困,其法有三——”
“其一乃斥銀錢于外域,散其有余。”
“其二曰斂泉貨于官帑私篋,錮其流布。”
“其三曰務本業,廣田疇,蕃孳牧,俾粟麥充溢,脯酪豐盈,牛馬充欄,布帛殷阜,鐵冶繕治,資生之具饒衍,則物價自降。”
“其二、三法可兼而行之,然汝當慎之哉!必以信義為本,茍失信則萬民唾棄,禍莫大焉!”
“其法簡曰:立泉貨府司,納民間余銀,授以憑券,號曰‘泉府兌券’,約期而取,付以利息。當其時也,汝可量取其十之五六以資用。”
“至若用度,為父為汝指一途:可持此銀入中原市奴婢,歸高昌授以田畝,令其脫籍復良,得立天地之間。如此,則趨之者眾矣。”
“夫生齒既繁,農牧大興,倉廩實而府庫充,國用日豐矣。善政之本,在仁在信,汝其識之!”
“終復有一策相告:若汝信義素孚于民,可以高昌歲入為質,頒債券于百姓,號曰‘泉府公券’,約期償本付息。所集銀泉,即可持入中原市買奴婢。”
“然此法實乃取明日之賦充今日之用,非萬不得已,斷乎不可輕試!惟當強虜壓境,府庫空虛,懸賞募士而無資可恃之際,方為權宜之計耳。慎之!慎之!”
“然吾兒素來聰慧當已洞燭其機矣!今者波斯銀錢汩汩而入,官爐鼓鑄日增無已,則平準之錢,其值必漸趨輕賤。”
“譬若今日舉債,其值可易十萬斛粟;然三載五稔之后,所償之錢,其值恐弗能復當此數矣!此雖陰損債權之實,然亦智術之巧者也,或可上下咸宜。”
“汝素知進退,善握樞機。惟愿謹守其度,勿為已甚。勉之!”
寫完最后一個字后,邵勛擱下了毛筆,待其晾干。
山宜男坐在旁邊看著,目瞪口呆。
“你竟然有如許多斂財之術……”她喃喃道。
“這只能用在高昌。”邵勛得意地笑道:“糧食天天漲價,銀錢越來越不經用,有點腦子的人都得想辦法。將官或許可做買賣,但升斗小民怎么辦?有路子讓他們的銀錢生息就不錯了。”
邵勛判斷,在絲綢之路貿易日益興盛的情況下,高昌國的財政收入會迎來大幅度增長,而發行貨幣的數量也會與日俱增。
存銀行給利息、發債券籌錢這種手段,在鑄錢爐子天天冒煙的情況下,說難聽點就是一種賴賬,存款貶值、債務稀釋,太典了,典中典。
但大梁朝其實不具備這種金融手段施行的基礎。
首先貨幣就不夠,如果發行實物債券,同樣有還不起的可能。
但在高昌國,則初步具備了條件,而且籌集到的錢投入到了實體產業,比如買奴婢充實戶口,比如修建關塞烽燧,比如開挖灌溉井渠,乃至募兵成軍——軍事資產也是資產,如果念柳狠一點,興許能盤活很多時候被視為負資產的軍隊。
最后——最重要的一點是,邵勛能為他兜底。
即便絲綢之路貿易突然停止,外界金銀不再大量流入高昌,導致爆雷了,邵勛也能收拾殘局——不過六萬多戶口的高昌二郡罷了,在龐大的中原王朝體量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事,更別說爆雷的可能性很小,蓋因即便戰亂最頻繁的年代,絲路貿易都沒有徹底中斷。
邵勛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惡作劇的孩子,把高昌國作為他的玩具,涂涂抹抹,驗證他的各種手段。
當然,念柳大了,未必會完全遵從他的想法,他現在處于一種既缺“錢”又不缺“錢”的狀態。這小子大概率只會派人來中原買奴婢,但不一定會搞泉貨府(銀行)、泉府公券(國債),因為他不熟悉,膽小。
無所謂了,就這樣吧。
邵勛喚來女官閻氏,道:“將信抄錄一份存檔。”
“是。”閻氏應道。
本來今天應當是應氏當值的,但她昨天嘔吐不止,經太醫查驗,已然有孕在身,于是便換人了。
“以前的信編纂成冊了嗎?”邵勛問道。
“已編了第一冊。”閻氏回道:“少府還遣人詢問要不要刻版。”
“暫時不要。”邵勛猶豫了下,說道:“待第二冊、第三冊出來后再行刻版印刷。”
“是。”閻氏行禮退去。
邵勛滿意地笑了。
他和兒子的金融實操,有細節、有事例,甚至有實際執行中的反饋,可比干巴巴講原理強多了。
左側的偏殿響起了一陣嬰兒啼哭聲。
山宜男慌忙起身,又要給兒子喂奶了。
去年八月的時候,她誕下一子,是她為邵勛生下的第二個孩子。
而在此之前的七月,段彌娥生下一女。六月,諸葛文豹生一子,可惜夭折了。
姚老羌那廝,在汴梁喝多了,夸口他有近五十個兒子比天子還多,邵勛聽聞后微覺不爽。
但——不爽也就不爽了,邵勛自覺是比不上老姚了,也放棄比試了。
小樣,我能讓劉漢、司馬晉、拓跋鮮卑、慕容鮮卑的皇后可敦給我生兒育女,你行嗎?
搖頭晃腦一陣后,邵勛站起了身,準備回洛陽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