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馬車停在了端門前,太常卿崔遇走了下來,
后面幾輛車中,還跟著太常寺的一幫人,都是老面孔了。
上前交涉一番后,一行人便入了宮,開始操辦喪事。
其實都是熟手了,整個流程有條不紊,一直持續到八月初,才初告一段落。
八月初五,邵勛在天淵池畔召見了邵裕。
他身邊跟著七歲的孫子嘉禾,同時也是遼東國世子。
比起虎頭這個父親,嘉禾與祖父邵勛之間就要親密多了,畢竟見面的次數多。
這會看到父親時,嘉禾竟然下意識低下頭,靠近了一點邵勛。
“嘉禾還是很聰慧的,今年也開始習練武藝了。”邵勛說道:“武師都說他是好苗子。”
說這話時,嘉禾偷偷在看父親。
邵裕擠出點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嘉禾遲疑片刻,走了過去,被邵裕一把抱在懷中。
“聽說昨日梁奴去見你了?”邵勛問道。
邵裕嗯了一聲。
問完這一句,邵勛也不知道該問什么了。
邵裕抱著兒子,輕聲說道:“阿爺,其實六弟——”
“其實什么?”邵勛問道。
“其實換誰在太子之位上,都不好過。”邵裕說道。
話的聲音很輕,但卻震耳欲聾。邵勛記不太清楚了,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父子二人第一次攤開了說這個事情。
“便是我在儲君之位上……”邵裕抱著兒子,抬頭看著西邊的天際,說道:“終日埋首于故紙堆中,事事請示東宮二傅,只能干些祭祀、迎賓之類的雜活,這么多年下來怕是都要被逼瘋。屆時別說做事了,能不出丑就是好的了,而一出丑,則萬劫不復矣。六弟的心性,其實不一般,我不如也。”
邵勛看著他,沒有說話。
“阿爺你也別多想。”邵裕嘆道:“我其實只是想說,事已至此,這個天下交到六弟手上是最合適的。你為我做的事已經很多了,從今往后,我居遼東,為國藩屏。這個天下,亂不了。”
有些事情,父親不說,但有心人都清楚。
表面上看大家都有機會登大寶,但實際上梁奴是有優先權的。他只要不自亂陣腳不出大錯,能力也不是很差,儲君之位就跑不了,這是獨屬于嫡長子的優勢。
而他確實沒出什么大錯,小心翼翼,中規中矩,能力本事和幾位兄長相比,并沒有明顯的差距,甚至有些方面還勝出一籌。至此,勝負分矣。
當然,這也和父親不許大家互相人身攻擊,只許正常競爭有關。
如果允許互相攻訐,梁奴心性再好,這會也坐不住了。
說到底,父親還是過于“有情”了一些。儲位之爭,不能互相潑臟水,那烈度就低太多了。
這個道理,是“大徹大悟”的長兄說給他聽的,他深以為然,同時心情也很復雜,難以簡單描述。
俱往矣!再想這些也沒意思了。
往好的方面想,父親這樣做也培養了眾人的能力。這個世道宗室固然是威脅,但沒有宗室相助,也是萬萬不能的。
六弟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什么事都依靠外臣,不用宗室,那比完全信重宗室還危險。
這個天下,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能這么想,我很欣慰。”邵勛說道:“阿爺起于亂世,見多了丑惡之事,甚至親手做下的也不在少數,故慣于把人往最壞的方面想。興許是我多慮了,以至于此。你能想通,再好不過。想不通,將來也會理解的。遼東諸事安排妥當了么?”
“已安排妥帖。”
“那就在京中多留一段時日吧,過完年再走。”邵勛說道:“嘉禾——你也帶走吧。”
“阿翁!”聽到這句話,七歲的小兒不高興了,急道:“我要留在洛陽,我要留在阿翁身邊。”
“乖,聽你阿爺安排。”邵勛走了過去,輕輕撫了撫孫子的小腦袋。
“嘉禾,遼東才是你的家啊。”邵裕看了看兒子,輕聲說道。
見兩個人都沒站在他一邊,小家伙呆住了,哭喪著臉,不知道說什么好。
邵裕輕輕嘆了口氣。
方才父親說得沒錯,他現在就有點理解了。
遼東那個地方,豪族眾多,民情復雜。若他的世子身邊沒有兄弟幫襯,可謂勢單力孤。可若兄弟起了爭競之心,則又有可能兄弟鬩墻。
其間的度,可真不好把握啊。
不過比起父親,他似乎又輕松上不少。畢竟遼東只是個藩國,上頭還有朝廷,他早早定下世子,便是將來其他兒子有想法,得不到朝廷的承認,也無濟于事。
同樣地,若世子想戕害兄弟,也要上報宗正寺,沒那么容易。
當然,真實情況可能比這還復雜,但他終究比父親輕松許多了,不至于如此絞盡腦汁。
“回遼東吧……”邵勛最后捏了捏孫子的臉,道:“要記得阿翁啊。”
“去了遼東,還能不能回來?”嘉禾可憐兮兮地說道。
邵勛笑了,道:“可以的。若想念阿翁了,回來便是,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了路上的苦。”
“能。”嘉禾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
“好啊,真好。”邵勛忍不住把孫子又抱了過來,道:“今日是看釣魚還是獵鹿。”
“我要看釣魚。”
“好,依你。就在這天淵池垂釣。”
邵裕也找了張馬扎坐了下來。
父子祖孫三人難得地聚在一起,享受著天倫時光。
八月一晃而過,重陽已近在眼前。
左髦、索綏二人同登芒山,體味佳節。
當然,他倆的心思并沒有放在這上面,所談論的也多是與重陽無關的軍政大事。
“索公倒是好興致,沒去吊唁下你親家?”左髦問道。
“去過了。”索綏看著遠方的曠野,說道。
他有一個庶出的小女兒嫁給了前右金吾衛將軍、散騎常侍黃彪之子黃虔。八月之時,黃彪因病去世,他上門吊唁了。
見索綏興致缺缺,不怎么想廢話的模樣,左髦便問道:“燕王何在?”
“在府中居喪。”索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
“齊王得天子詔,轉任平州刺史。明年二月赴任,故今歲臘月會回京,不知……”左髦試探道。
索綏沉默片刻,道:“還得看燕王殿下的意思。”
“此是自然。”左髦笑道。
索綏猶豫片刻,問道:“齊王封建之事難道已經定下了?外間沒什么風聲啊。”
“你知我知便行。若胡亂傳揚,怕是要被抓進黃沙獄。”左髦開了句玩笑。
索綏點了點頭,然后又好奇地看了左髦一眼,問道:“你莫不是真要去平壤?”
“平壤又不差的。”左髦說道:“樂浪王氏自漢以來便是名門,英才眾多,文風鼎盛,正好去結交一番。”
索綏無語,不過也沒法反駁。
樂浪王氏自稱先祖是漢時為避諸呂之亂跑過去的王仲,祖籍瑯琊。至后漢初年,已然逐漸起勢,王閎殺王調,獻樂浪,爵封列侯而辭之,漢光武奇而征之。
其子王景又是后漢初年著名的治河專家,當過徐州刺史。
王景之后雖再沒人當過州刺史一級高官,但太守、縣令以及其他朝職卻也沒斷過。
真論起來,比前漢年間發配到敦煌的索家差很多嗎?
別人都可以反駁樂浪王氏的門第,就索綏不能,因為這兩家的境況很類似。
“樂浪終究差了些,土人比敦煌還多。”索綏嘆了聲,道。
“慢慢來,總有進益的。”左髦說道:“再者,所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去了樂浪,焉知我左氏不能如樂浪王氏一般,成為一地郡望么?”
“你左家在文業上的名氣已經夠大了。”索綏搖了搖頭,道:“也罷,待齊王回來再說吧。不過也別太張揚,被人看到了,多番非議,總是不美。”
“君過慮了,天子巴不得看到齊王、燕王親近呢。”左髦說道。
索綏點了點頭,本不想再說了,卻補了一句:“你將來別后悔就好。”
“絕不后悔。”左髦信誓旦旦道。
當然,說這話時心中其實也是有點打鼓的。
在幽州時,他奉齊王之命,派了一支商隊前往樂浪、帶方二郡,名義上是去買皮子、海貨,實則兼有打探地方的任務。
商隊回來后,對樂浪王氏好一番吹噓,說受到了他們熱情的接待。這家人府第有數頃之大,還圈占了不少山林,以土人為部曲莊客,為其打獵、耕作、捕魚。
王氏子弟文風不輟,族中藏書數千卷,有些甚至是漢末以來中原少有的孤本殘卷,本身開辦了一個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外,還讓土人進來學習,在當地名氣很大。
王家女子知書達理,堪為良人,便是在中原也不差了。
說得很好,但左髦聽出了一個致命點:樂浪郡就這么一家上得了臺面的士族。
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反正他寧為雞頭,不想當鳳尾。樂浪郡難道還能比江南的某些地方差?可不見得。
揚江交廣四州的不少郡,連一個上臺面的士族都沒有,連樂浪郡都不如。
再者,樂浪王氏從前漢諸呂之亂開始到現在,傳了多少年了?
中原的戰爭影響不到他們,就連衛氏朝鮮都大量任用王氏子弟為官。兩漢交替,一聲令下,以郡降附,強如漢光武也得列侯拉攏他們。
便是高句麗一度拿下二郡,也沒有讓王氏覆滅。
一部分族人退入平州,投靠慕容廆,一部分則留在當地,高句麗權貴甚至還想和他們聯姻。
比起中原覆滅的大族,不知道強了多少。
對,左髦的思路就是這么“奇特”,他覺得邊邊角角最安全。在當地當了“雞頭”,誰來了都要拉攏,富貴不倒。
左、索二人談完正事后,便默契地轉移了話題,聊起了風花雪月,及至天色漸晚,方才盡興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