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殿前的水渠前,一尊高大的身影顯露了出來。
湖藍色的外袍上帶著風沙乃至泥點。
眼神之中,疲憊、憂慮相互交織,或許還有幾分志芯。
胡須很久沒有打理了,凌亂不堪,還有幾絲雜亂。
過橋之后,他來到殿前的小院中,微微有些愣神。
這是祖父母曾經居住過多年的院落,殿前的小院中,葡萄園、菜依稀可見,只是有些乏人打理,長勢沒以前那么好了。
他記得很清楚,少時父親時不時在外,他經常溜來此院,祖父母總是給他摘下新鮮的果蔬,留他用飯。這個時候,便是皇后都不便喊他回去溫習功課。
無論在平陽、洛陽還是汴梁,祖父母做的飯菜總是那么香。吃完后,困乏的他就在榻上午睡,
醒來時總看到祖母在為他扇扇子驅趕蚊蟲。
他一點點長大,從牙牙學語的孩童到英氣勃發的少年,再成家立業,一步步變成如今遼東人人信服的燕王。
在這個過程中,他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現在的他,橫刀立馬,讓無數人為之拜服,卻再也看不到抱著他去摘果子吃的祖父,
現在的他,威望日隆,號令通行十一縣,卻再也看不到總是問他吃飽了沒有的祖母。
大概這就是人生吧。
「虎頭!」殿門前出現了父親的身影。
邵裕快走兩步,剛要行禮,卻被父親托住了。
順勢起身后,他看到了父親鬢角參差的白發,雖然不多,但終究有了,頓時有些心酸。
父親老了,方才扶他的手已然沒有當年那么沉穩有力。
「虎頭。」王惠風走了過來。
「姨母。」虎頭躬身行禮。
王惠風上前,輕輕將虎頭扶起,然后看向邵勛,道:「虎頭愈發沉穩了,和你當年一般英武。」
邵勛高興地拉著虎頭,做父親的就喜歡看到兒子像自己。
「累了嗎?」邵勛問道:「要不要吃些茶點。」
「阿娘她.」邵裕直接問道。
「她剛睡下,在偏殿呢。」邵勛松開了手,道。
「我去看看阿娘。」邵裕眼神瞟向外邊,說道。
「走吧。」邵勛點了點頭,帶著二人往西堂而去。
從仆射羊札在殿外行了一禮,太醫署的官員正往外走,見到邵勛父子二人,微微一驚,志志地行起了禮來。
邵勛揮了揮手,讓他自行離去。邵裕也沒有多看他,而是緊緊看向里間。
腳步聲輕輕響起,然后停在了床榻前,
殿內焚著安神的香,但掩蓋不住一種沉重的寂靜。窗外天色漸漸昏暗,更添壓抑。
邵裕仿佛失去了什么精神支撐一般,長途跋涉的疲累在一瞬間涌了上來,幾乎跌坐在胡床上。
邵勛下意識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來。
宮人們都散去了,殿中就只剩下四人。
邵裕輕輕拂了拂衣袍,動作很輕柔,仿佛害怕吵醒母親似的。
王惠風在另一邊坐下,時而看看姐姐,時而看看邵勛父子,視線最終停留在虛空處王景風沉沉睡著,呼吸很輕。眉宇間卻緊緊皺著,仿佛有什么難解之事。
邵裕就那樣坐在榻前,仿佛就這樣看著就已經滿足了,又仿佛在做什么告別,方才太醫的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房間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下來。不知何時,邵勛已經悄然離去,將空間留給了兒子。
天色完全暗下來后,太官送來了晚膳,邵勛親手提著來到了九龍殿西堂。
王景風已經醒過來了,臉上猶有淚痕,拉著虎頭的手不停說著什么。
馬邑公主邵霓侍立一旁,默默聽著。
見到邵勛時,王景風目光看向食盒,微微搖了搖頭。
邵勛將食盒放在案幾上,然后來到臥榻前,輕聲說道:「總要吃一些的。」
王景風又搖了搖頭,然后看向眾人,道:「我想和陛下說幾句話。」
王惠風看了眼姐姐,有些憂慮,然后拉著邵霓離開了。
邵裕則有些遲疑,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最終還是起身離開了。
邵勛坐到王景風身旁,靜靜看著她。
「我不怪你了。」王景風輕聲說道:「但我后悔,恨!」
邵勛沉默地坐在那里。
王景風又淌下了幾滴眼淚,道:「我死之后,埋得離庾文君遠點,我不想看到她。」
邵勛張了張嘴。
「你想說什么?」王景風微微偏過頭來,凝視著他,道:「還想騙我么?你已經騙了我一輩子。」
邵勛嘆了口氣,愈發沉默了。
「你為何不自辯?」王景風流淚道:「你不是最會哄女人么?」
「我欠你的。」邵勛說道:「下輩子——」
「下輩子不要你還了。」王景風說道:「我也對不起我父,他多少次暗示我———”」
說到最后,淚如泉涌。
邵勛輕輕為她拭去淚水,道:「要還的。這輩子欠的賬,下輩子怕是要為你當牛做馬了。」
「誰要你這牛馬?」王景風哭道:「下輩子我一定聽話,哪怕不嫁人,也要在爺娘跟前盡孝。」
「當不成牛馬,那就給你當廚子、馬夫。」邵勛扯了扯嘴角,道:「我做飯很好的,你最愛吃。你要出去游藝,我就給你駕車。若有不開眼的湊上來,我直接打殺了。我每天給你燒水灌足,
為你晾干頭發。你睡著后,我就在外間守夜,寸步不離。」
王景風慢慢平靜了下來,一時竟有些失神,仿佛回憶起了什么。
良久之后,她幽幽嘆了口氣,道:「你還是不要湊上來,我會被你騙的,會忍不住—自己騙自己。」
邵勛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道:「不會的。我一輩子還賬,怎么會騙你呢?若果真如此,就罰我大冬天下河為你摸魚。」
聽到這話,王景風定定地看著邵勛。
「你想吃黃河鯉魚,我就在洛陽守著你。你想吃莼羹鱸膾,我就護你去江南。你若想吃海魚,
我就帶你去海邊。」邵勛說道:「安安靜靜,沒人打擾,我們的孩兒在身邊嬉鬧,抱腿撒嬌。」
王景風愣了許久,輕聲道:「你都是我牛馬了,還敢放肆——”
「是。」邵勛輕輕摸著王景風的臉,道:「我都聽你的。」
王景風慢慢轉過了頭去,睜著眼睛,看著昏暗的屋頂。
好像越來越暗了,但有些畫面卻越來越清晰。
年少時出落得讓人驚嘆的容顏,中年后在家閑居的慵懶,以及晚年時流不盡的淚水。
父親、母親、妹妹、兒子、女兒是她最舍不得的人,還有那黑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腦子有點糊涂了,那是誰的手?
猛然間,她想起來了。
在陳郡的時候,那雙手扶著她上馬,帶她四處游玩,還為她栽下了果樹。
那雙手,還為她濯足,那是別的男人不肯也不屑于做的事情。
那雙手,還在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捉魚,只為了安慰她。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反握住了那雙手,那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天剛蒙蒙亮,邵裕就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卻見一面蒲扇在旁邊輕輕搖著。
扇子帶來了清涼的風,驅趕了蚊蟲,讓他得以安然入睡。
「夫君,你醒了?」糜氏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邵裕睜大著眼睛,然后慢慢伸出手,將糜氏樓入懷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就是覺得心底柔軟之處被觸動了,下意識抱住了妻子。
糜氏靜靜靠在他懷中,此時無聲勝有聲。
許久之后,邵裕輕輕松開了糜氏,道:「我要去看看阿娘。」
「妾去看過了,尚在昏睡中。」糜氏低著頭說道。
邵裕沒有說話。
他知道,母親其實就是吊著一口氣,在等著他回來見他最后一面罷了。而今心愿已了,便是離去的時候了。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不過在看到糜氏后,他輕輕嘆了口氣。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他現在有家室,有臣子,有國民,他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年要走。
再者,他還有父親。
父親是霸道的,他用自己的赫赫戰功和無上威望規定了一切。
他定義了誰挑唆天家內部不和就處置誰,樂凱倒霉了。
他定義了誰當儲君,梁奴得償所愿,
他還定義了兩個兒子的去處,一在西北,一在東北,各自與中原隔著沙漠與沼澤。
他就是個冷酷無情的君王,讓人不敢更沒有那個能力挑戰他的威嚴。
但自己成家立業并獨立經營封國之后,邵裕想了很多,也明白了許多事理,
或許,將來的他也會走上父親的老路。
他們父子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天家,能保留那么一絲絲溫情,已然相當不容易,父親為此盡了最大的努力。
而且,這種事大抵只會出現在開國初期,越往后越冷酷無情。
邵裕輕輕嘆了口氣,他既是兒子,也是父親,但很多道理卻是最近才明白的。
罷了,幾孫自有兒孫福,他或許管不了那么多。
起床之后,邵裕便去看望母親。
王景風處于昏睡狀態,未能回應他。
二十四日,皇后庾文君攜太子夫婦前來探視。
二十五日,王景風逝,年六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