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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決定了,那么邵勛也就不再猶豫。
臘月二十,令隨駕至長安的樞密院少監劉白東行,于禁軍子弟、府兵余丁中募集志愿去西域之人,能招幾個是幾個。
如果員額不足,他再想辦法。
而這事他本來打算讓兵部尚書左丞何離去辦理的,但他父親何倫了,已經回家居喪,只能作罷一一接替何倫職務的是青州刺史田茂,而他的職務則由前襄城、順陽、北海、中山太守司馬確接任。
何倫之外,歷任右飛龍衛將軍、右驍騎衛將軍、平南將軍的章古也去世了,邵勛分別賜下冥器,給其子弟門蔭入仕及太學名額。
到了這個年月,老兄弟們扎堆去世,實在是年齡都差不多六十朝上了。
聽聞黃彪、徐朗、常粲等人身體也不好,能不能撐過明年實不好說。
二十一日,邵勛喚來了鴻臚寺隨駕官員:少卿庾蔑。
「元度,朕有志于西域—」長安建章宮內,邵勛倒背著雙手,在殿內慢慢著步子,道:「而今戰事初平,急需一人出使。」
庾蔑聞言,整肅衣冠,趨步向前,深深一揖至地:「陛下圣慮深遠,志在綏遠。臣雖鄙陋,敢不效犬馬之勞?」
邵勛看了他一眼,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一路上當點心。回來后,鴻臚卿之職虛位以待。」
庾蔑立刻回道:「臣雖弩鈍,筋骨尚健,昔年隨軍輾轉,亦曾餐風露宿。今蒙陛下不棄,委以遠人招撫之重任,此乃臣畢生所愿,豈敢以區區年齒為辭,避風霜而惜殘軀?」
這話確實發自肺腑。
縱觀他的一生,基本都是在鴻臚寺內任職,一步步升遷,中間因居喪打斷幾次,但最后都起復回來了。
此番出使之后,如果能以鴻臚卿的職位致仕,他的人生可稱圓滿一一便是世家大族子弟,又有多少能以九卿高官的身份結束仕宦生涯呢?
「先坐下。」邵勛回到了案幾下,說道。
庾蔑依言落座。
「北路軍鄭隆部已有數千人馬撤回。」邵勛首先提及的是北疆,只聽他說道:「據他們所言,天山一一便是魏晉時的雪山、白山一一以北情勢復雜,柔然崛起之后,引來了不少漠北高車部落,當地還有烏孫以及諸匈奴遺種。」
「匈奴遺種并不服柔然及其仆從高車,屢次與其刀兵相抗,然漸漸落入下風。多年下來,匈奴遺種要么試圖南竄,要么西遷,以避柔然鋒芒。朕懷疑所謂胡,便是早幾十年、上百年西遷的匈奴遺種。」
「繪胡?」庾蔑有些疑惑。
邵勛拍了拍手。女官閻氏拿來一份奏疏,遞給了庾蔑。
庾蔑起身接過,仔細閱覽。
邵勛對他的舉動一點都不奇怪,事實上就連草原上來的王氏、段氏都沒聽說過胡。
但自從北路軍一通征伐后,邵勛慢慢弄清楚其來歷了。
西方所謂的白匈奴,在這會其實還未完全成型。
胡應該是最先西遷的那一批匈奴部落,但人數并不多。西遷之后,又南下吐魯番,
為當地王公打仗,收取傭金,接著繼續西遷。
楊勤的奏疏上說天山以西還有兩個小部落以胡名義行事,有可能是近年來西遷的匈奴部落,也有可能是被繪胡征服后匈奴化的土著部落。
而車師后國國王時常念叻的劫掠他們的「匈奴遺種」,大抵就是還未來得及西遷的部落一一他們生活在準噶爾盆地、阿爾泰山一帶,與車師后國之間隔著沙漠。
拓跋鮮卑家奴郁久間氏的崛起改變了當地的生態。
柔然部的勢力范圍在漠北草原西部以及西域的東半部分,至少在往這個方向擴張。
據北路軍首領鄭隆稟報,郁久間氏搞了一堆高車人過來,如契芯氏等,與匈奴遺種之間展開了長期的戰爭,如果不加干涉的話,這些匈奴遺種必然戰敗,打不過柔然支持的高車部落,最終要么投降,要么南下或西遷。
北路軍如天外來客一般介入了這個戰場,把雙方都是一通好打。現在局勢愈發混亂了,好像雙方都有點待不住,反倒是久居此地的車師、烏孫、月氏人占了便宜。
邵勛讓庾蔑了解這些情報,便是讓他知道西域的勢力格局一一沒有什么是孤立的,任何一點局部的變化,都有可能引起全局的大變動。
庾蔑看完之后,理了理思緒,道:「匈奴覆滅之后,不意竟還有此變化,著實令人驚訝。」
「卿知曉此事便可。」邵勛說道:「再說回龜茲。此國順服之后,朕準備在其國中置龜茲鎮,兵額三千五百,大力經營。卿西行之后,可先至高昌,再南下至焉耆、龜茲、疏勒。于疏勒稍事休整,便西行大宛。」
「此國尚在。與疏勒、龜茲以及為疏勒所附庸之莎車等國互相攻伐,誰強就一統諸國,弱了便成為他人附庸。晉武帝太康六年,大宛國王曾進獻汗血寶馬,可見其并非不可理喻之輩。」
后世中國喀什、和田地區以及中亞的費爾干納盆地之間別看隔著帕米爾高原,但往來十分密切,幾個國家一直玩著「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游戲,誰強大了就讓其他國家稱臣附庸,衰弱了就當孫子認慫,給別人做附庸。
「至大宛后,若其民尚恭順,則請其護送至康居。」邵勛繼續說道:「朕翻閱前朝檔籍,普武帝泰始中,康居國曾遣使入洛陽獻馬,彼時使者自言國勢不振。而今時過境遷,
朕懷疑其各城邦已然自行其是,國不成國矣。前番見粟特胡商,其雖語焉不詳,但朕猜到幾分。你過去后,當打聽清楚。」
「臣遵旨。」庾蔑回道。
他對康居國的印象十分薄弱,唯一記得的便是此國曾與莎車國爭奪過大宛的宗主權,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西遷匈奴殘部以及波斯的聯合擠壓下,這個國家不會已經滅了吧?縱然未滅,大概也差之不遠了,因為現在來中原做買賣的胡商多自稱「粟弋人」或「粟特人」,從沒聽過自稱「康居人」的。
他大膽猜測,康居王很可能已是有名無實的傀儡,國中四分五裂,諸侯并據。
當然,也僅僅是猜測而已。
中原和西域的交流太少了,自后漢以來便音訊不通,偶爾有一兩回入貢或遣使,也無濟于事。今上大概是想弄清楚西域的實際情況,引得萬國來朝,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或許也談不上虛榮心吧,誰不想這樣呢?特別是今上又這么好大喜功。
庾蔑離去之后,邵勛繼續在建章宮內批閱奏疏。
太子很上道嘛,政事堂不決的事情,他也不敢擅作主張,只附一下意見,然后快馬發來長安,交由邵勛裁定。
除此之外,太子還把初步定稿的《晉書》送了一份過來,請示有無修改之處。
邵勛還沒看,不過對太子這番姿態很滿意,心中的疑慮消失了很多。
傍晚時分,王銀鈴帶著元真等人走了過來。
一家七口人坐在一起,高高興興用完了晚膳。
邵勛先問了下阿六敦、圓月、遙喜、阿五四人的學業,然后讓他們退下,獨留王氏、
元真二人在建章宮。
「力真,你的兵已經自西域撤回來了,可曾撫慰?」邵勛問道。
「阿爺,我特地等到十月底,掏空家底,一人發了兩匹絹才走的。」元真說道。
「哈哈,整天和阿爺哭窮。」邵勛笑了笑,道:「涼城兵回來后,可曾說什么?」
「都說高昌富裕,比涼城好。」元真回道。
「他們去過高昌?」邵勛有些驚訝。
「三兄請他們去的,吃了一頓酒罷了。」元真說道:「阿爺,高昌是不是真的很富?
我也想去看看。」
「高昌說富富,說窮也窮。」邵勛說道。
元真有些不太理解這句話,不過沒多問,只道:「阿爺,你是不是在調發禁兵西成?
你就讓我去嘛。涼城有三千兵,今年只去了千人,剩下兩千人羨慕不已,都想去西域弄些錢花花。」
邵勛無奈。這些殺才,就知道劫掠,
大梁朝安定多年,國力與日俱增,戶口繁衍日盛,從今往后,干涉西域的能力也會越來越強。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軍功集團對戰爭的渴望永無止境。西域那種地方,天高皇帝遠,朝廷沒法直接管,只能如同節度使一般放權,這些軍政一把抓的大將或許沒能力造反,但搞事的可能性極大,你還沒法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說有胡入侵,所以我打過去了,獻上立功名單如下—
一會又說某個國家不禮敬上國,斬殺使者,形同叛亂,所以需要出兵鎮壓,再獻上立功名單如下..
你查得清嗎?查不清的。甚至你派過去的監軍也有立功的需求,上下流一氣,擅啟邊畔,讓整個大梁朝始終維持著斷斷續續的中小規模戰爭,根本停不下來。
當然,這種程度的邊境戰爭,倒也不至于會怎樣,對國力的消耗是有限的,可能都抵消不了人口增長、生產力進步所帶來的國力增長。
怕就怕西域邊境戰爭開啟的時候,其他地方同時爆發大規模戰爭。
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給國家留了一支有戰斗力的軍隊。
安史之亂時,安祿山攜十五萬兵馬叛亂,唐朝好歹還能抽調朔方、河西、隴右及安西、北庭兵入援,西域胡人國家也派了一大堆兵過來打仗,有人甚至連國王都不做了,就來干安史叛軍一一后來這部分胡人將校子弟都被編入了神策軍。
既要又要可使不得!
「罷了,明年你就十六歲了,是該出去見見世面了。」邵勛看著兒子,道:「先去你三兄那看看,聽他的話。」
「好。」元真用力點頭。
邵勛又看向王銀鈴,笑道:「我們的好兒子。
王銀鈴聽了這句話,竟然愣了一會,心中有些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