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明五年(338)六月中,驕陽似火太上皇靈樞葬入陵寢之后,洛陽并無大事。六月十五的望日朝會上,天子下詔,令戊己校尉派人西行,考察適合屯墾的地點。
西事稍畢,天子又行文青州,令發丁壯萬人,浮海北上,于將作少監何充確定的位置上(今巖)筑城,賜名「岫巖」。
七月初三,沙門鎮將鐘離克帶著三十萬斛糧食及首批丁壯千人抵達馬石津一一剩下的九千丁壯將在接下來一個月內陸陸續續抵達。
下船后,鐘離克發現旅順縣已然有些不一樣。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來旅順還是去年五月。之后都是部將帶隊航行,他則常駐沙門島,很少離開,不意變化如此之大。
最顯眼的其實是位于海浦附近的幾個大土窯,日夜不停地燒磚制瓦,山上似乎也有人開鑿石塊,拿來修建城墻、屋舍、倉庫。
誠然,旅順縣產出的條石、磚瓦不可能供所有人使用。到目前為止,似乎主要拿來建造官舍、
糧庫、武庫以及包裹城墻,但其實已經非常不錯了,至少原本凌亂、粗陋的木屋(原臨時軍營)拆除了不少,整座城市變得順眼、整潔了不少。
「這就是旅順?有多少人?」身后傳來了虛弱的聲音。
鐘離克微微一笑。
此人名叫桓思,乃廣陵富商桓封之子,聽說是曹魏時南逃的桓氏族人后裔,可惜拿不出家譜了,可能真沒有,也可能是逃亡途中遺失了,反正廣陵郡沒將這一家列入士族譜一一也有傳言這家是漢末時遷徙過來的,反正眾說紛紜,難以辨別。
鐘離克與桓封有過一面之緣,見他家跑到蓬萊開邸店,有些驚奇。后來推卻不了情面,便答應將桓思帶上船,一起來到旅順。
這家伙一上船就吐得不行,上岸后才稍稍緩過來點,這會看起來還是很虛弱。
聽到桓思的話后,鐘離克說道:「去年一整年都在編戶齊民,旅順縣應有五千五百戶、二萬七千口上下。」
桓思哦了一聲,又問道:「都有哪些人?」
「最多的便是宇文鮮卑了,眾二萬。剩下的則是東海糜氏及朝廷發遣的匠人,或許還有些商徒之流。」鐘離克說道:「原本還有三千家燕山苑園戶,聽聞開春后走了。」
「不回來了嗎?」
「過幾天應該會回來秋收,秋收完后大概是真不回來了。」
「搬去哪里了?」
「王都帕巖左近吧。」鐘離克有些不耐煩了,問道:「你今年真準備在這過冬?」
「是。」桓思回道:「燕王邀我至郵巖一行,明夏再回蓬萊。」
鐘離克遂不再理他,上岸督促卸貨去了。
桓思則在隨從的換扶下,慢悠悠地在城外閑逛著。
從城墻外圍一直延伸到遠處十余里,到處都是接近成熟的粟,金黃金黃的,讓人看著就賞心悅目。再遠處則是起伏的山嶺,一些牛羊、馬匹被隨意野放著,幾乎沒什么人管。
部分山坡被柵欄圈了起來。桓思有些不解,找人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燕王賞賜給糜家的果園,
而今正在清理,明年就要移栽果樹了。
「這.」桓思有些羨慕。
即便旅順是很多人眼中的苦寒之地,但一口氣得到上百頃山地做果園,可太讓人眼饞了一一即便不全部栽種果樹,也可以分出部分種蔬菜瓜果,或者直接拿來放牧。
糜家可真是了得!
而就在桓思流露出這個意思的時候,旁人又笑著告訴他,宇文家得賜的草場更多。東北方有一片周回數十里的草場,全是宇文夫人的私產。
宇文氏也是旅順縣第一大族,風頭直接壓過了燕王妃糜氏,畢竟糜家帶過來的莊客部曲還不到一千戶,和宇文家不在一個層面上。
桓思聽完默然良久。
他沒想到,在北地度田如火如荼的情況,遼東居然還在「倒行逆施」。大族動輒阡陌縱橫,跑馬圈地,賞賜牧場都是整片山脈、整片山谷地劃。
這么一看,爾母婢,我也想來!
真的,桓思動心了。
他家在廣陵很有錢,也有很多僮仆。尤其是當年北人大舉南下的時候,他家作為地頭蛇,趁機收攏了不少零散的莊戶。
桓思也不清楚他家能不能保住這些人,看樣子很難。哪天朝廷括戶一次,必然會要求他們放散部分僮仆。
既然保不住,早晚被朝廷拿走,還不如轉移到遼東。不但可以讓廣陵桓氏在遼東有一個分支、
保留一部分家業,還方便做買賣,一舉兩得。
不行!得趕快寫封信,請鐘離將軍幫忙帶回去。
「今日是七夕,大王特賜果品,以賀佳節。」清脆的銅鑼聲響起,剛剛收拾完行李準備上路的桓思一愣,這是鬧哪出啊?
遂推開房門向外望去,只見幾名官府小吏拉著牛車,停在驛站門口。
稍頃,兩人一前一后入內,從布袋中掏出一些雜色野果,逢人就發,口中說道:「陳瓜果于庭院中,此謂‘乞巧’。來來來,見者有份,共度佳節。」
驛站內住了不少人,有來自中原的將吏,有前來做買賣的商徒,也有發的部落酋帥,聽到聲音后,紛紛出門,一邊道謝,一邊接過果子。
驛將讓人搬來了案幾、盤子,將所有果子置于其中,同時笑道:「如果有瓜就好了,附一個喜子網于瓜上,以為符應。」
中原將吏、商徒不用說也知道這些,但鮮卑、烏桓之輩就不一定清楚了,此刻下意識坐了下來,愣愣聽著。
小吏要給桓思發,他笑著推拒了,道:「這就要去巖了。」
「拿兩個路上吃著也好。」小吏硬塞了幾枚果子過來。
桓思道了聲謝,又分給隨從。
「此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夜,婦人要穿七孔針」臨出門時,背后還傳來說話聲,桓思暗道這樣才對嘛,才更像中原。
離開驛站里許之后,他在大道上等來了一隊騎士,為首的是一位名叫劉九的幢主,范陽人。
此人面色生冷,不是很健談,但桓思仍然想盡辦法套話。
「將軍家紅崖,此非漢舊縣,莫非新設?」他問道。
許是被他問得煩了,劉九粗聲粗氣地回道:「便是新設,位于巖東南海邊(今莊河)。」
「岫巖、紅崖二縣便是軍屬所居之處?‘
「還有西安平縣南境。」
「原來如此。」桓思默默記下了。
他已經打聽過,燕王帳下有八千步騎(其實是一萬),那便是八千家,分在三個縣里面并不難,有足夠的土地。
而這三個縣里面倒有兩個是新設的,西安平屢經戰亂,也沒什么百姓了,加起來能有幾百家算你厲害。如此看來,平均一縣三四千戶,便是算上官員、奴婢之類,大概也多不到哪去,一縣能有四千家就不錯了。
如此看來,遼東國的富庶之地還是在南邊,比如旅順、北豐、平郭。
「卻不知北豐縣如何了?」桓思又問道。
劉九有些不耐,不過還是回了他一句:「雖有三萬戶口,卻不如旅順。」
「都是鮮卑人嗎?」
「鮮卑人二萬,田、郭、牽三族合計萬人。」
「平郭呢?」
劉九了他一眼,似要呵斥。
桓思笑了笑,從隨從那里取來一個皮囊遞給劉九,道:「此為汴梁春。將軍趕路辛苦了,路上可少少飲一些解乏。」
劉九臉色好了許多,于是又道:「平郭卻要好上不少。當初安置時我率兵彈壓了,計有顏、
蕭、佟三家萬余人,鮮卑、高句麗二萬、悉羅部數千,雖比不上慕容仁時期,卻是遼東國田宅、戶口最盛之地。」
「遼東國有多少人?」桓思追問道「我亦不甚清楚。」劉九搖了搖頭,道:「汶縣可能稍多一些,有萬余鮮卑俘眾,多已編戶齊民,地方豪族大概有三千來人。襄平、新昌、安市、居就四縣原本幾乎空了,加起來也不足五千戶,其中襄平最多,可能有兩千戶。」
桓思默默算了一下,遼東國十一縣加起來大概也就十五六萬人的樣子,蓋因不少戶大概率只有一口人。
先前聽鐘離克說,慕容庾在位時,遼東郡是其食邑,故大力經營,鼎盛時有十五萬人左右。他死之后,慕容、慕容仁攻伐數年,拉鋸得十分慘烈,許多人被遷走了,或被屠戮了,剩下的多被慕容仁帶去了玄。
這么看來,大梁朝的遼東國也就堪堪恢復到了慕容活著時遼東的戶口。
有點慘淡啊!
不過桓思很快調整好了心情。他覺得沒有必要那么悲觀,燕王裕看樣子有幾分本事,而且頗受今上所重,各色物品、糧食不要錢般往遼東涌。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發展起來。
最大的威脅可能就是高句麗了,但他們剛遭重創,桓思不相信他們一代人之內還有實力南下。
有這二十年,遼東十一縣不知道已成什么樣了。
這般想著,他便定下了心來。
遼東還是可以來的嘛,但不能去北邊。燕王的遼東國,很明顯是南重北輕的格局,看看能不能在旅順安個家,再次也得是北豐或平郭。
七月十三日,他們沿著海岸線一路北行,順利抵達了巖一一遼東國的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