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河心沙洲上,鼓樂陣陣,氣氛熱烈。
支法、康維二人左看右看,微微有些失望。
新認識的梁國「豪商」沈典向他們吹得天花亂墜,說靈洲有多么好,天黑前看了一圈,心涼了半截。當時還鼓勵自己,說那是鄉村地帶,荒涼些是正常的,入夜后上了島,更為失望,這城市還不如涼州的很多地方。
這就是梁國的腹地?早知如此,還不如和以前那樣,就一直待在敦煌做買賣。
不過這里確實有一些值得他們買的商品,比如上島后看到的一些很漂亮的絲綢制品。只可惜梁人不肯告訴他們哪里產的,只問你買不買。
買當然是要買的。這般漂亮的絲綢,若能運到薩珊,不知可以獲利幾倍,他都不敢想象。
不過,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大概率沒那個能力去到薩珊,因為半途上就有許多「強盜」等著,
除非把絲綢賣給他們,不然你就冒著人財兩失的風險繼續前進吧。
「貴國國王可好?」不遠處傳來了清朗的問話聲。
二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俊秀的年輕貴人被簇擁著走了過來一一之前已經見過一次了,此人是梁國的親王、皇帝的第三子。
這些其實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位親王會粟特語(粟弋語),方才說的便是。
「尊貴如太陽的趙王!異國之人支法,駱駝蹄子磨平了七副,終于把馬拉坎達的風沙帶到您面前!托您的福,我們國王的身體像雪山一樣堅固。愿您的榮耀,像馬拉坎達的金子,永遠閃亮!」說話時,支法的右手重重按在左胸心臟位置,深深鞠躬,頭顱幾乎低到膝蓋。
說完,他用目光示意了下康維。
康維讓隨從搬來一個箱子,當眾打開,然后行禮道:「尊貴的殿下!布哈拉的織工把彩虹扯下來織成了布,馬拉坎達的地窖里淌著蜜一樣的酒!我家主人說,‘把最好的,獻給靈洲的太陽!’請您瞧瞧,這些寶貝能不能照亮您的府庫?」
邵靠近了一些,粗略看了看,然后笑道:「不為我介紹一下么?」
康維于是上前,捧起一段有著細密金銀絲的布,說道:「殿下請看。金線是粟特工匠的命,
銀線是月亮的頭發。穿在身上,漢時長安的貴人都要問‘這是哪位天神的衣裳?’」
說完,又拿起箱子后的一個皮囊,道:「殿下再聞聞這酒囊!扎破皮子,酒神祝福過的香氣能讓一百頭駱駝醉倒。喝一口,沙漠的夜都變成春天的巴扎。」
最后,他又拿起一捆羊皮卷,說道:「這是殿下需要的經卷,羊皮比少女的皮膚還光滑,上面的字,是智慧之神用金粉寫的,它能解開命運的繩結。」
邵忍俊不禁。
不過他也知道,西域胡說話的口吻就這個樣子,尤其是在面對貴人的時候。
這兩位商徒也是夠摳門的,送的都是不值錢的玩意。
布哈拉在漢時被稱為‘城」,顧名思義,當地的羊毛織物十分有名,以至于漢代權貴趨之若鷺,一匹西域賣來的布動輒十余萬錢。但現在不行了啊,中原也慢慢有此物了,雖然品相上較西域布還有一定的差距。
倒是那些書寫于羊皮上的書籍讓他頗感興趣,于是抽出一張,粗粗看了看后,問道:「這是有關貴國風物的書籍?」
「殿下的智慧就像山頂的雪水。」康維大笑道。
邵讓人將書卷收起,然后指了指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囊,道:「今夜就飲此物,如何?若好喝,我便給父親寫信,讓你的酒可以走進洛陽。」
康維大喜道:「殿下英明!喝了蜜酒,它能讓舌頭跳舞,能讓憂愁像沙子一樣被風吹跑。」
支法聽了亦道:「殿下,您的恩惠就像甘泉流進沙漠!我這就去安排,讓最甜的蜜酒先來親吻您的喉嚨。愿我們的駱駝,很快能馱著靈洲的絲綢和您的好消息,回到布哈拉的綠洲!」
邵和二人用粟特語交流,其他將吏一頭霧水,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引他們來的沈典也很無奈。
這兩人其實都會說簡單的漢語,但被趙王帶歪了當然,在場眾人還是很佩服趙王的。
通曉夷語可不簡單啊,需要花費大量精力的,更別說趙王還會書寫夷語,那就更厲害了。
通過這一招,趙王「博學」的名聲很快就會傳出去了一一大家樂見其成。
酒很快被分發了下去。除十袋被送往洛陽外,其余盡數分賜,連在周邊守衛的軍士都分到了少少一合。
不多,剛沾濕嘴唇就沒了,但人人都說好喝,人人都稱贊趙王。
喝了酒后,眾人的談興明顯濃了起來。
支法、康維說他家主人祖上本在涼州做買賣,身邊跟著從老家帶來的千余戶「部曲」,還收服了一些零散小部落,在涼州也算一號人物。
三國時期,諸葛亮北伐,劉禪曾經下詔:「涼州諸國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詣受節度。」
其中提到的「支富」便是了。
只不過蜀漢戰敗亡國,他們家害怕被清算,收拾細軟跑了。不過終究舍不得買賣,幾代人之間一直維持著貿易路線,不過就只在敦煌做,不再深入中原腹地。
此番得到中原親王邀請,他們家有些心動,于是派人過來打探下消息。
可能有些失望,因為靈洲真的沒有什么看頭。說難聽點,他們經商之余也要生活的,也不想過太苦的日子一一我穿越沙漠吃了那么大苦,到靈洲來還吃苦,那不是白過沙漠了么?
邵三言兩語間就明百了他們的心思,遂道:「二位精于貨殖,當是明白人。之前所見錦緞,
庫中堆積如山,你們想要,孤給你便是。互通有無嘛,只要你們有合適的貨物。至于吃住,孤做主劃一片地給你們,再賜下酒食,你們自己帶奴仆過來,想住多久住多久。衣食住行,還得是自己伺候得才舒服,不是么?」
支法一聽也對,便說道:「殿下您的一句話,就是打開金庫的鑰匙。您若恩準,我這就讓商隊頭領帶著契約文書和定金來拜見。讓我們的駱駝鈴鐺,明天就開始為殿下您歌唱吧。」
「哦?定金?」邵奇道。
「我們的玉石,就像凝固的月光,雕成玉佩能驅邪,磨成手鐲涼過清泉。」康維說道:「藍寶石比天空還深邃。紅寶石像凝固的鴿子血,戴在手上連魔鬼都退避三舍。海里的明珠,像龍王的眼淚一樣圓潤說到這里,見邵面色無太多變化,康維便換了一套說辭,只聽他說道:「若您不喜歡這些,
我們還有別的。大師錘打的銀盤,上面刻著皇家獵宴,斟滿酒時獅子仿佛在奔跑。」
「乳香,點燃它白煙直升天神殿堂。」
「胡椒,像小小的火炭,能讓最平淡的湯沸騰。」
「肉桂,香氣能讓昏迷的人醒來。」
「玫瑰露,一滴就讓房間香過花園。」
「如果您喜歡樂器,我們也有。豎簽的弦一撥動,黃鶯都羞于開口。」
「如果您喜歡特殊一點的商品,比如身軟如蛇、眼波能攝魂的舞娘,也沒有問題。」
「如果這都不喜歡,我們還有八年前落成的君士坦丁堡皇帝的金幣,成色比太陽還純,走遍天下都能用.”
邵聽了微微點頭。
這些商品有的中原已經有了,比如漢時傳入的豎,比如胡椒之類,但還有很多商品是中原沒有的,且有相當銷路。
父親說的「絲綢之路」買賣,中原售賣的主要是絲綢,搭配一些瓷器及其他手工制品,買進來的主要是西域特產。胡商可能會補貼一些金銀幣,但不多,整體還是以物易物為主。
這事有搞頭,而且獲利極大!
「還有西域健馬,亦是我朝所需。」邵補充道:「一會可否寫一份名錄下來,我挑一挑。下一次你們就可以帶著這些貨物過來。」
支、康二人自無異議。
一場酒宴賓主盡歡。夜深之時,已有些微的邵回到刺史府中,洗了把臉后,攤開紙筆,給邵勛寫信。
他請求父親令商徒攜帶絹帛至鹽川郡市鹽,所得絲絹存于靈洲縣府庫之中,拿來與西域胡商交易一一如果朝廷想分一杯羹,那么就讓少府參與進來。
另外,他還請求調蜀中錦緞、江陵彩錦五百匹至靈洲,與胡商市易一一胡商并不僅僅只有精美的錦緞,事實上普通絹帛的需求也很大,故一開始幾百匹就夠了。
在信的末尾,邵特別注明這是長期的交易,初時可能規模不太大,但當名氣打響之后,會為朝廷帶來難以想象的豐厚收益,對于關西的經營至關重要。
寫完后,看著尚未風干的字跡,他暗暗自嘲了一下:果然還是貨殖更得心應手。
同時也暗暗警醒,若只是一介商賈,精通貨殖就夠了,但他不是。撫民、軍爭、治政等事務不能落下,要多多錘煉,而這也正是父親讓他來朔州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