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龍鎮其實已經罷廢了。
前晉神龜十年(326),段文鴦一直抱怨盧龍鎮雖然轄地不小,但多為山嶺,平地不多,大部分人只能放牧。而放牧也就罷了,偏偏時不時有人襲擾,放牧都不安心,搞得越來越窮,最后不得不仰賴朝廷賞賜的糧食、絹帛過活。
于是乎,為了更好地控制拓跋鮮卑,便罷廢了盧龍鎮,將段部西遷旋鴻池,就近監視平城。
旋鴻池是個好地方,且沒有太多的戰爭壓力,段部高高興興地走了,段文鴦還在單于府內領了個幕職,地位大大增加。
不過,段部走后的盧龍鎮總要有人守御,畢竟這個地方實在太關鍵了。
開平中,兵部行文重設盧龍鎮,但及至目前,所謂的盧龍鎮將、鎮兵都不是固定的,
而是從幽州諸郡抽調豪強、部落精銳,由他們的子弟帶人成守,說白了就是輪成,即朝廷把國防成本攤派到了地方頭上,這也是自漢以來的故智。
古典時代嘛,不是明清那會做什么事都要花銀子,國家體制、社會風氣、政治倫理都不一樣。
三月十六日晨,山間薄霧之中,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馬蹄聲。
兩千鎮兵如臨大敵,第一時間擊鼓備戰。
屯于城外的五百雜胡騎兵更是把馬都牽了出來,臉色凝重。
直到燕王邵裕的親兵趕到,雙方驗明身份之后,才解除了戒備。
邵裕沒在盧龍鎮停留,而是直接越過盧龍口向北一一所謂盧龍塞口,即潘家口,位于喜峰口以西,今已淹沒在水庫下方。
出塞北行之后,風物陡然一變。
正午之時,眾人稍事歇息。
彼時陽光正烈,山風又吹散了薄霧,將燕山真容展現在眾人眼前。
燕王友裴滿下了馬,起一汪清泉,擦去了臉上的征塵。
「殿下。」他轉過身來說道:「還是不要多做停留了。趁著慕容氏兄弟閱墻的時機,
先往前走一走,建好倉城。」
邵裕將馬置于一旁,也過來洗了把臉,然后問道:「何處建倉城為佳?」
「平剛(亦作平岡、平崗)故城最好。」裴滿說道。
漁陽國有平剛縣(圍場西),那是新設的,非漢代平剛縣。
平剛故城就是漢平剛縣舊址,位于后世平泉、寧城之間,地屬寧城縣右北平鎮、老哈河西岸。
「是不是太遠了。」中尉到華走過來問道。
他剛整頓完部伍,三千燕王府騎兵由他親自統率,中尉司馬呂罕帶著三千燕山苑園戶步卒在后頭趕路。
跟著他們一起來此的還有右驍騎衛府兵一千二百,由一位叫拓跋思恭的副部曲將統率,府兵各領戰馬一匹、乘馬一匹。戰馬自己騎著,乘馬則由少許百余部曲收攏著,馬背上還馱載著不少行李。
也就是說,跟著邵裕先期北上的總共是四千三百余騎,另有步卒六千余在后面趕路,
他們這會應該才抵達盧龍鎮。
「遠好啊。」邵裕笑道:「怕什么?這條路我也不是第一次走了,自慕容數敗宇文,
將其驅趕而走之后,這片就沒有哪里是一定安全的。若能將平剛故城整治起,則情勢大變。縱遇敵,殺便是了。」
眾人聽他說得豪邁,士氣大振,就連拓跋思恭都忍不住看了他兩眼,暗道這位燕王到底是嘴上厲害,還是真的如此豪邁呢?
休息足夠之后,四千余騎攜七日干糧,繼續北上。
十七日夜,白天還晴空萬里呢,夜中就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眾人暗嘆一聲嗨氣,正待找地方休息,卻聽得前方的山路中,傳來了戰馬疾馳聲。
對方似乎也發現了他們,很快就停了下來,然后一陣人喊馬嘶。
「右驍騎衛!」拓跋思恭大喝一聲,讓人點起火把,并搖著他的將旗。
兩名隨從策馬行至他身后,在馬背上敲起了鼓。
這是聚兵的信號。
「果是積年老卒。」邵裕暗贊一聲,不過也有些不滿,此將竟然沒有過問他的意見,
就擅自擊鼓聚兵了。
往好的方面說,人家這是素養極高,會自行判別戰場形勢,自己做出布置,在兩軍僵持不下、各自損失不輕的關鍵時刻,這樣的中下級軍官是寶貴的財富,往往能收奇效。
往壞的方面說,純粹就是自作主張,破壞主將的戰術部署,萬一人家想打埋伏呢?
說到底,這種長年累月廝殺的府兵太過自信,也有點看不起指揮他們的體系外的人。
好膽!都裕不怒反笑,我就要這樣的兵。
驕兵悍將,別人視為洪水猛獸,我喜歡!
「到華!」邵裕一勒馬韁,大聲道。
「臣在。」中尉到華抱拳道。
「你點千人,一邊五百,多張火把,往兩側山嶺而去。」邵裕手臂連揮,下令道。
「遵命。」到華立刻開始點兵。
他點的多為去年冬天招募的胡漢新卒,這些人整訓得還不夠,未必能打硬仗,但有一個優點,會射箭、會騎馬。
五百人趨左,五百人奔右,各有一名幢主統領,
山林之中鳥雀紛飛,隱隱還有狼豪之聲,不過沒人害怕,各自落位之后,拈弓搭箭,
做將戰狀。
敵人似乎在布置,又或者在遲疑,不過很快馬蹄聲又起,竟然直接向這邊奔來了。
「拓跋將軍。」邵裕看向已經聚集起來的府兵,大聲道。
乘馬還沒趕來,此一千二百府兵甚至連甲都來不及披,就已然開始排兵布陣了。
前隊三百騎,挑選的是那些身著皮甲之人,中隊五百人、后隊四百人盡皆無甲,這時候面無懼色,各自出五花八門的兵器,在山道中布陣。
「殿下自觀戰可也,末將這便領兵擊賊。」拓跋思恭回應道。
「豈敢讓右驍騎衛專美于前?可并力擊賊。」邵裕揮舞了下馬,大聲道。
拓跋思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果然豪邁。」
邵裕扭頭看向后方。
細碎雪花之中,一千王府精騎已然上馬,陣列儼然。
「凡斬將奪旗者,孤親為爾解甲牽馬。若巡怯戰,殺無赦。此戰,有我無敵。」說完,邵裕當先奔了出去。
「有我無敵!」王府護軍策馬而上,疾追而去。
裴滿、潘誕、崔景化等文士一邊焦急地看著燕王離去的方向,一邊取來長槍、角弓,
亦奔馬而出。
寒冷的雪夜之中,他們已然急得滿頭大汗,拼了命地催馬,試圖擋在燕王身前。
王府護軍們更是勇猛無比,這會已有數十騎后來居上,沖到了最前面。
山風呼嘯,雪花撲面而來。夾雜在風中的,還有那霹靂弦驚。
前方地形越來越寬敞,箭矢也越來越密集。
戰馬嘶鳴聲不絕于耳,騎士悶哼聲此起彼伏。
曠野之中,隱隱出現了一團火把,不過在風雪吹拂之下,很快就黯淡無光,行將熄滅。
夠了!
邵裕調整方向,直朝敵人火把最密集處沖去。
周圍不斷傳來箭矢破空聲,有一枚甚至直接釘在了他的身上,不過為甲葉所阻。
到華放慢了馬速,指揮十余名軍士圍護在燕王身周。
而在最前方,數十名王府精騎已然與敵人撞在一起,慘叫聲在夜中傳出去老遠。
邵裕雙腿用力一夾馬腹,陡然竄了出去,大喝道:「我都聞到賊人身上的羊腹味了,
休要阻我!」
眾人被他這么一激,熱血上涌。
媽的,燕王都不怕,我們一條爛命怕什么?
「哪個勇士與我并而戰!」邵裕大聲道。
「范陽劉九,愿與殿下并肩力戰!」一騎策馬前沖,喝道。
「北平段保來也。」
「殿下稍退,侯莫陳參在此!」一匹大白馬如閃電般沖出,后面還跟著幾名索頭騎兵,發辮上滿是霜雪,豪氣卻充斥整個山野。
「轟!」邵裕一捅在一團迎面而來的黑影之上,奮力將其甩去后,大笑道:「退個屁!今日不用馬蹄把他們心肝踏出來,不把刀砍卷刃了,誰敢退?」
說話間,數十騎從他身旁越過,將騷擾的敵軍騎射手一沖而散,與迎面而來的敵軍狠狠撞在一起。
拓跋思恭帶著一千二百騎繞開人員最密集的正面戰場,兜了一個圈子,繞向敵軍側后方。
似乎有一些敵人倉促聚集而起,向他們沖來,想要阻擋那么一兩下。
前隊三百騎不躲不閃,馬蹄雷霆般炸響,森寒的長在夜色中挑刺、橫劈。
阻撓的敵軍直接被沖散到不知哪里去了,府兵們直接沖到了敵軍側翼。
「呼!」最后一點火苗似乎抵受不住戰馬沖鋒的氣勢,死命掙扎一番后,不甘心地熄滅了。
黑夜之中響起了敵人驚慌失措的呼喊。
馬蹄聲雜亂無比,似乎有朝東北方撤退的動靜。
府兵們毫不遲疑,順著敵人撤退的方向急追而去,將仍在與部分敵騎纏斗廝殺的王府護軍留在身后戰斗在清晨時分結束。
梁軍一口氣追出去二十里,直到馬力漸竭,方才收兵回撤。
風雪之中,得勝而歸的兵士興高采烈,馬鞍下、長頂甚至是腰間,到處是血肉模糊的頭顱。
一面卷起的旗幟被某位白馬騎士夾在腋下。
燕王邵裕在此人身側步行,手里挽著馬韁,為其牽馬。
所過之處,眾軍歡呼不已。
拓跋思恭也下了馬,嘴角微笑。
太像了.
十九日清晨,李重抵達了盧龍鎮,隨他而來的還有幽州諸郡征發的三萬民夫。
督促民夫修道路、擴建倉城的同時,他收到了前方發來的捷報:十七日夜,燕王道中遇敵,破之,斬首三百八十五級、俘百又三人,獲馬四百匹。
俘斬的人數在李重看來不值一提,他這輩子打過的仗太多了。別說五百人了,一次殲敵五千人都算不了什么。
他看了眼身側欲言又止的常隆,笑道:「放心,老夫會注意的。你先回去吧,帶上這份捷報。」
說完,一夾馬腹,向前慢跑而去。
山間滿是各地匯集而來的丁壯,他們帶著車馬及各色工具,排著長長的隊列,向前方行去。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現在還沒到大戰的時候,先把敵人游騎往外趕一趕,把破敗的道路修一番,再沿途營建土城,存放資糧。
他想起了燕王捷報中提及的平剛故城,那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戰爭發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