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臺在辯論,邵勛則來到了芳洲亭坐下,開始了解一些更直觀的東西。
議郎邵球坐在他身后,取紙筆記錄。
趙王邵以及其他幾個皇子旁聽。
至于太子則留在萬象院,那是他該露臉的場合。
童千斤則給眾人端來了酒食。
「沒毒的,不用怕。」邵勛看著對面之人遲疑的模樣,說了個冷笑話。
嗯,確實有點冷,王遐父子兄弟四人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太原王氏在江東的莊園,都怎么整治的?」邵勛問道。
四人沉默片刻,最終由王臻說道:「回陛下,正月朔日,移栽諸樹,至望日止。」
「二月美田種粟麥,其余種豆、麻及諸般園蔬,修剪樹枝。」
「三月種瓜、稻。」
「四月可收去歲深秋種下的一些園蔬,盡五月止,皆可種園蔬。」
「六月再收園蔬、果子,大暑后蓄一些瓜果種子,復種一批園蔬。」
「七八月種蕪菁、秋收,準備種子。」
「九月種冬葵等物。」
「十月無事。」
「冬月做咸蔭。」
「臘月無農事。」
邵勛倒對王臻起了點好感,一個家族不能每個人都袖手空談,總得有人經營產業。
王遐、王恪看樣子是做官的,王述邊做官邊結交土人,打響名氣,王臻就是負責打理家業的,分工明確。
粟、麥、稻是主糧,拿最好的田地來種。
其他地方種桑麻、果蔬,可能還有魚塘、竹林、牲畜之類的沒說,手工業生產肯定也是有的。
「你家五百多莊戶,都是怎么管的?」邵勛問道。
「初去江南之時,地多有主,不好太太過分,且較為分散,只能與他們談租佃。」王臻說道:「我家比較講良心,五五分賬。但約定莊客需為家主種田、割草、砍柴、修房屋、放牧牛羊、春米釀酒等事,此無償也。」
邵勛一聽,和北地大同小異。
有的莊園沒有自營土地,全部放給莊客、部曲耕作,自己只負責管理,這種一般是莊園名下的土地不成片,監管不便一一庾文君當年嫁給邵勛,帶來的嫁妝里甚至有位于南頓、汝南二郡的田地,而不僅僅是在穎川。
有的莊園一部分土地自營,讓奴婢耕作,以及令莊客義務服勞役,另一部分租佃給莊客。
「一年收多少錢糧?」邵勛問道。
「五萬多斛糧、絹千余匹,果蔬牲畜無算。」
「結余呢?」
「結余三一之數。」
「結余的錢糧怎么用的?」
「想辦法買地、買奴婢、買牲畜。」
「不做其他事?」
「不做。」王臻答道。
邵勛點了點頭,莊園盈余全部拿來再投資,且投資對象是土地。
所以,想讓他們拿出一部分錢糧做愛好,真的需要改變風氣。
說白了,莊園主也有揮霍的地方,比如舉辦宴會、置辦舞姬等等,占據了他們大部分閑暇時光。
投資土地倒也不能完全算錯用辯證思維來看,你以為歷史上江南是怎么開發出來的?
漢末那會,曹操還在給長江南岸的山越宗帥發印綬給官,蠱惑他們造反。
三國時期,孫權打山越的時間可比其他多多了。
到了這會,揚州長江北岸已難尋蠻夷蹤影,長江南岸那幾個郡的蠻夷也基本不活躍了,可以認為被編戶齊民了。
莊園是一種有組織的開發模式,相當于殖民開拓團,在蠻夷遍地的南方還是有其先進性的。
王遐家的是典型的江南莊園。
邵勛問清楚后,再與所得的奏疏印證了一下,發現大差不離,遂放心了。
就莊園的經濟模型來看,如果改掉奢靡無度的作風,能省不少錢出來,完全可以投入到其他方面,比如研究「道理」。
當然,邵勛沒法有效監管,更不宜強制,這些人即便不再花天酒地、奢靡無度了,省下來的錢也未必就去研究道理,更大可能是投資田產。
也罷,本來就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還能怎地?
有志于開荒都是好的了,總比原來強。
「你們四人可至少府為典事、書令史之類,此非官,而是小吏,自食其力也不錯,勿要多想。」邵勛起身道:「酒食全賜給你們了。」
說罷,帶著一眾兒子離開。
「念柳,你覺得將來有多少士族愿意鉆研道理?」邵勛一邊走,一邊問道。
「百中無一。」邵說道。
「不至于此。」邵勛笑道。
沒有他的時候,也有人在搞這方面的研究,只不過不得其法,出成果的就寥寥幾人。
他也不高估自己的勸導能力,但在基數這么低的情況下,人數翻個幾倍輕輕松松,甚至更多。
而這些人全是靠自費搞研究,沒有人亡政息的憂慮,更該擔心的是這個人死后他的子孫對這方面沒興趣,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人不應該要求更多。
邵勛之前對龔壯說他家每年收糧數十萬斛,但龔氏那種是介于部落與士族之間的奇怪階段,即蠻夷酋長漢化了,但下層漢化程度不夠,對龔氏來說,這些錢糧不全是他的,真正能用的有多少很難說。
所以他又摸了摸底,發現如果把莊園當做一家公司的話,#,毛利率還挺高,歸母凈利潤也不少,怪不得都喜歡搞這個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資金」方面是沒有問題的。
邵勛囑咐他們「量力而行」,已經很體貼了。
「十一郎,你也說說,異日江南會如何?」邵勛看向漢王邵渥,用鼓勵的語氣說道。
「阿爺,我———」邵渥低著頭。
「嗯?」邵勛仔細看了兒子一眼,道:「你是我的種,怎一點豪勇之氣都沒有?抬起頭來。」
「十一弟,你讀書時不是很聰慧的么?」趙王邵笑道:「連教授都夸贊你呢,射箭也比我準。三兄可羨慕了。」
「真的?」邵渥看向邵。
「自然是真的。」邵笑道。
邵渥有些高興,抬頭看向邵勛,道:「阿爺,我覺得異日江南還是經營莊園的人居多,有一小部分人出于阿爺勸導,會窮究道理。另外另外——可能還有貨殖發家的。」
「你覺得這樣好么?」邵勛問道。
邵渥有些遲疑,最后用略帶些孺慕的目光看向邵勛,道:「阿爺,我還不懂,以后能不能教我?阿爺驅逐胡虜,一統河山,這般豐功偉業,無人能及。阿爺做得肯定是對的。」
邵勛被這話逗樂了,也挺高興。
十一郎是神龜六年(322)臘月出生的,真算周歲的話也就十一歲半,虛歲則十三,
其實還是個孩子。
被孩子真心實意地拍馬屁,邵勛很受用。
如果是太子或長子、次子拍馬屁,邵勛則覺得他們別有所圖。
「好,以后教你。」邵勛大手一揮,高興道。
邵渥也浮現出高興的神色,下意識走近兩步,離得邵勛更近了。
邵雍、邵厚、邵珂、邵恭「閑散王公」四人組落在最后面,偶爾互相對視一眼。
父親在家中的時候不多,哪曉得許多事?
十一弟最親厚的可不是他六兄。
他倆之間關系談不上差,但也絕對稱不上好。
六郎和十一郎之間,皇后終究還是沒能一碗水端平。
當然,這一點或許父親已經知道了。
「你等先回去吧。」邵勛突然停下腳步,揮手道。
「是。」眾人紛紛行禮。
邵渥看著父親的背影,遲疑了一下,很快被老三拉走了。
待兒子們走后,邵勛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吩咐了童千斤一句。
童千斤會意離開,邵勛則推開了院門。
這是一個獨立的小院。
石氏懷孕后有了點優待,獨門獨戶居住,應氏也不用干活了,專門照顧她。
見到邵勛來后,應氏立刻行禮,眼神有些幽怨。
「陛下。」石氏吃力地從胡床上起身。
「趕緊坐下。」邵勛立刻上前,扶著石氏坐下。
懷孕六個月了,肚子挺得老高,起立都不容易。
「陛下。」院外響起了聲音。
石氏、應氏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更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進來吧。」邵勛說道。
親兵將院門打開,放了一人入內,然后又關上院門。
「以后你就住這了,方便照顧一一石貴嬪。」邵勛看著來人,說道。
石氏臉一下子燒得火辣辣的。
她吃驚地看著來人,赫然是王簡姬。
與會稽王的婚事定下后,石氏還在不同場合見過她幾次。
猶記得一次她主持游園,來了不少女卷,她對王簡姬怎么說來著?
「這朵新開的蘭花,晨露未晞時最是嬌嫩,正如爾初掌王府之時節。爾既入我司馬氏之門,當知簪纓世族之婦,不獨以容止為美。昔班昭作《女誡》七篇,言「清閑貞靜,守節整齊」,此乃女子立身之本——”
想起這事,石氏就覺沒臉見王簡姬。
主簡姬似乎也想到了這件事。
在她記憶中,石貴嬪當初說這話時,手里握著書卷,眸子帶著三分寒潭水色,錦衣裁得比旁人緊半分,顯露出美好的身段,肩線又始終繃得筆直,仿佛經年累月淬煉出的威儀。
衣領卡在喉骨下方三寸處,嚴整無比。
說話聲調像用尺子量過,每句話尾音都落在羽調與宮調之間固定的位置當時她好羨慕,覺得自已若是執掌會稽王府二十年后,能達到石貴嬪那莊重、貞靜的氣度,便已是僥天之幸。
她之前聽說石貴嬪被俘虜了,當時有些驚訝,本以為石貴嬪會死節。但也沒多想,以為石貴嬪身處掖庭之中,一邊干著繁重的活計,一邊出淤泥而不染,仍然氣度萬千。
只是一眼前的石貴嬪穿著葛布涼衫,裸露出大片肌膚,顯然不太莊重。
小腹高高隆起,已然身懷六甲。
這幾乎顛覆了小姑娘的認知,
還有應氏,她出身書香門第,曾與她談論過婦德,提到「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貞靜清閑,行已有恥」。
「啪!」邵勛拍了拍應氏渾圓的大臀,道:「隨我來。」
說罷,牽看應氏的手要去里間。
應氏微有乞求之意,眼中漸漸蓄滿淚水。
邵勛看著她的眼睛,道:「罷了,朕居然因為你心軟了。」
應氏破涕為笑,然后又羞郝地看了眼王簡姬。
「以后再服侍朕吧。」邵勛說道。
應氏臉一紅,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照顧姑氏乃你二人應有之義,勿要懈怠。」邵勛說完之后,便心情愉悅地離開了。
石、應、王三女對視一眼,盡皆難堪地低下了頭,院中一時間寂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