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第一百十章 辯論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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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章 辯論


更新時間:2025年05月04日  作者:孤獨麥客  分類: 歷史 | 兩晉隋唐 | 孤獨麥客 | 晉末長劍 


大梁貞明元年(334)五月十三日,天高云淡。

鐘馨齊鳴之后,邵勛入內坐北朝南,居于上首。

太子邵瑾坐在他左下方,丞相王衍位于太子對面。

兩人再下方則是諸皇子,及臺閣重臣、勛貴大將。

接著便是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土人,如南陽樂凱、沛郡劉、太子太師、敦煌宋纖,

平原華迎之、太原郭敬等等。

這些人里面有的有官職在身,有的沒有,相同點是都在家族中有相當的話語權,或者本身就是代表家族而來的。

當然,其中也有邵勛點名要求來的,比如謝安兄弟,不為別的,就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見眾人都來齊后,王衍先清了清嗓子,看向外面。

院子里還有更多的人,廳里沒他們的位置,只能坐在院子里旁聽了,如果能聽見的話。

他掃了下天子側后方,秘書監盧諶帶著張輿、王羲之二人記錄。

一切都齊備了。

「諸君皆英才也,齊集于此,乃開國以來一大盛事。」王衍開門見山道:「《崇有新論》諸位都已經看過了,今可暢所欲言,不論尊卑,不論老幼,只為辯理,若有沖撞之言,天子并不罪之。」

說罷,王衍一揮尾,向人群中兩位示意。

吏部尚書毛邦及河東土人裴選一前一后起身,坐到正中央。

劉眉頭一挑,這是難得的比較正規的清談了。

清談分賓主雙方,這兩位被稱作「主」,他們先闡述自己的見解,謂之「通」。

主之外,還有「賓」,他們上前對主人詰問,謂之「難」。

主賓角色有可能會轉換,主人反過來詰問賓客,如此反復。

辯論贏了的叫「勝」,輸了的叫「屈」。

當年王衍便不知道屈了多少人,只不過晉末以來沒人跟他扯這個,今日這般場面許久未見了。

主人家的意見已經「通」了,就是發下來的崇有論修改版,現在需要賓客上前詰問。

劉正想看看第一個是誰跳出來呢,卻見到一個熟人:城陽王氏的王寵。

這斯當年不是說要南渡嗎?難道沒去?

「道生萬物,萬物各有所偏。君出仕,我隱居,君守禮,我縱情,兩不相干,各按其道,豈不美哉?」王寵看著裴選、毛邦二人,毫不客氣地說道。

毛邦先朝裴選行了一禮,然后說道:「君莫非沒看全?第一段便有「情」之一條,識智既授,出處異業,各由情也。君大可隱居,然不得肆意妄為,此便是情。道生萬物,萬物各所偏,偏則不能自足,須得資以外物。小到一家,需得族人通力協作,大到一國,抵御外侮之時,需得資以農人之糧、匠人之械、武人之勇,此謂‘資有攸合,所以誼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道生萬物,但萬物都是不完全的,要想成事,就得互相合作,既然要互相合作了,那么就要「適宜」,每個人都要遵守一定的規則或者說社會契約。

如果你不想參與進來,那么「由情」,但你隱居時也要保持「適宜」,不能太肆意妄為,引申意就是不能影響到其他人。

「昔漢高定鼎,百廢俱興,故無為而治,國大興焉。」王寵又道:「今大梁初平天下,何不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普以無為而治,如何?」毛邦說道:「方今天下粗安,心懷不軌之徒比比皆是。正當官員居以仁順,守以恭儉,率以忠信,行以敬讓,志無盈求,事無過用,如此上下一心,方能成就大事。若非此,你想等著天下再度紛亂?」

盼著天下大亂的帽子一扣下來,王寵有些急了,道:「我莊園自產糧肉,供我啖食;

我睡到日上三竿而起,并不曾有禍亂天下之志;我行事如何,要你來管?」

「君豈不聞有國法?」毛邦反問道:「窮奢極欲,如晉之石崇,百般盤剝,令百姓困苦,汝之莊客,寧不忿耶?裴逸民亦言,盈欲可損,然未可絕有也。我等并沒有要你躬耕自食,只是節制欲望,勿要窮奢極侈,所謂眾理(人)并存而無害也。若不為此,匈奴殺到你莊前,莊客定然棄你而去。」

這段話意思是裴逸民知道欲望不可能禁絕,但要節制,故「眾理并存而無害,貴賤形焉」,貴人和莊客奴仆各安其位,并存無害,其實就是一種讓莊園可持續性發展下去的思路,本身站在莊園主的立場上,讓他們不要肆意妄為,別搞得天怒人怨。

土寵被這么一問,倒也覺得不無道理。

人家覺得你該為這個天下做點什么,但你不愿意,他也沒強迫你一定要出仕或者怎么著,只是給你一套行為規范,讓你稍稍收斂一點、節制一點,別搞得莊客生活困苦,滿腹怨恨。

他拱了拱手,坐了回去,元自嘟囊道:「我一日三餐,不過餅、豚而已,妻妾不過數人,比大子還少,天復何言?」

劉聽了暗自發笑,然后仔細觀察邵勛的神色,發現他面帶微笑地聽著,并無異樣之后,稍稍放下了心。

看來天子說得是真的,可暢所欲言。

就在此時,又一人長身而起,大聲道:「裴逸民勸士人節制守禮,事功務實,固然不錯。然事功過甚,亦殘民也。」

「其一,草堿之法靡費甚多,所得不過是令皮甲不生油斑而已,可謂華而不實,此害人錢財也。」

「其二,觀星象泛舟大海,可知波濤兇險,覆舟之憂?此害人性命也。」

「其三,裴逸民之說頗多儒術,而漢儒之禍歷歷在目,若學此道,必為人恥笑。此害人名聲也。」

「其四,丹藥頗多害處,服之諸多不諧。此害人神氣也。」

「其五,若事功過甚,恐令胡虜得勢。高橋馬鞍、雙邊馬之后,匈奴、鮮卑縱橫馳騁,無不利。此害天下黎庶也。」

「大道無形,縹緲難尋。萬物本就有偏,窮究其理,終無所得,不如退而養身,清凈自然。」

劉定晴一看,原來是平陽鄧攸之侄鄧綏。

裴選與毛邦對視一眼,由他出面,道:「君謬矣。」

「草堿貴在何處?無非初時不得其法,靡費較多,今已詳法俱出,人人皆可學之,貴在何處?若真嫌貴,自有草原轉輸之湖堿。再者,凡事量力而行,有人想牟利,盈虧自負,愿賭服輸,夫復多言?有人只為趣好,更不必多談。便如裴公所言,做不做由情。」

「大海無情,誠可慮也。然晉安、建安二郡生民,山多地少,本就衣食無著,只能下海搏命。值此之際,朝廷不應將其按在地上,反倒應鼓勵其出海找尋生路。今日造一船,

君言海上風高浪急,害人性命,故毀船屯、散船工,一切如舊。然百年之后,若有人想出海,還得從此船造起,甚至還不如,因船工已散,造的船更差。此因嘻廢食否?」

「丹藥固有害,北地人盡皆知。萬象院輯文剛出,金丹液實乃硫磺,少少服之有益,

多則有害。天子非令爾等造此藥,而是如草堿那般有用之物。少府亦有化、驗萬物之法,

謂之「化學」,你便是取天地所生靈藥,在未明其性前也不該服之,君若有暇,可仔細研讀。假以時日,集有志于此道者之力,化驗而出之物皆錄入萬象院輯文,有沒有害,一看便知。天子所定之規程,乃「質疑」、「實證」,貞明改元赦文中又提「實事求是」,勿得虛言空談,胡亂行事,不明此理者,夫復何言?」

「君言雙邊馬、高橋馬鞍助漲賊勢,此更為無稽之談。馬、馬鞍是死物,胡人用得,我便用不得?再者,西域諸多小國,非那蠻夷之輩,有城池、有百工、有文書、有官制,匈奴、鮮卑不從你這里學,亦可從西域習得。我聞匈奴之時,陣中頗多西域胡,君有何話說?」

「凡此數條,不值一曬,多因嘻廢食之言,仿佛什么都不做就好,做了就壞,君豈不聞量力而行?豈不聞與時俱進?豈不聞實事求是?」

鄧綏聽完,似乎還是不同意。

「今居有屋,食有粟,衣有錦,行有車,閑時可讀書練字,君如此事功,看著便是窮奢極欲,豈非與裴逸民所言之節制有悖?」只聽他問道。

「勸君節欲,乃是令窮困黎庶得以喘息。」裴選說道:「若天下物產豐富,何人不許你滿足盈欲?先秦之時百姓過得如何,今又如何?讓你過先秦之人的日子,你可愿意?」

鄧綏搖了搖頭,不想多說了。

邵勛在上頭默默觀察看。

其實今天這場會議能不能如前漢鹽鐵會議那般達成效果,還很難說。

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是很難的,但不能不做。

什么都有難處,什么都有害處,該做的是盡量化解難處,減少害處,而不是因嘻廢食,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鹽鐵會議時,桑弘羊對戰六十余郡國賢良,因霍光拉偏架,最終辯論失敗,政策受到了挫折。

今萬象會議,毛邦、裴選二人亦是對戰諸郡士人,邵勛可以拉偏架,但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有必要,因為他把議題定死了。

「敢問陛下,大道艱深,尋找萬物之「道理」難之又難,便是窮盡一生光陰亦難得寸進,有必要這么做嗎?」劉的聲音突然響起。

沒想到問到自己頭上了。

邵勛笑了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道:「朕只有幾句話。」

「其一,先質疑,再實證,實事求是,不要胡亂猜度。」

「其二,今年不窮究道理,明年不窮究道理,十年后、百年后也不窮究道理。不知幾年后,外敵殺至城下,危在旦夕,此時覺得要窮究道理了,募然回首,發現還是要從今日做起。」

「其三,量力而行。非是要爾等傾家蕩產,有多少余力做多少事,如此即可。」

「其四,若尋究道理有成,朕會賜下錢帛、官爵,為其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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