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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的時候,汴梁坊市閉市。
劉孝剛出來就得到消息,洛陽坊市已經將錢和貨物交給山宜男了。
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景福公主竟然將商票轉讓給了天子,天子又轉讓給了山宜男。
竟然還可以這樣!
他看著手頭的平原劉氏轉給他的商票,若有所思。
「十郎。」遠處傳來了一聲呼喚。
劉孝尋聲望去,卻見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前后左右還跟著十余騎。
原來是荊公。
劉孝扭頭吩咐隨從等一會,快步上前行禮。
「上來。」荊公邵恭招了招手。
劉孝立刻上車,此時才發現車內還有一人,赫然是趙王邵,于是再度行禮。
「坐下吧。」邵回了一禮,溫和地笑了笑。
劉孝坐在邵恭身側,與邵相對。
邵恭手里拿著本小冊子,上面還寫了許多字。
他粗粗看了一下,只見最上面寫有《星緯》。再看下面,則有一上問:「天垂象者,豈道之顯耶?」
丞相撫掌曰:「固其然也。」
上復詰:「聞瑯琊王氏世習天文,據星野定祖瑩,遂三公,信乎?」
丞相肅對曰:「鼎之重,既承祖蔭,亦恃經綸,猶車之雙輪也。」
上嘆日:「吾亦作如是觀。仰觀乾象,實體道之階也。復有何益?」
丞相曰:「可測海氣潮信,能辨斗方位,憑此泛槎絕域,貨殖百萬。」
上掌日:「大哉道術!竟能致用若斯。」
這·這是什么神書?
劉孝對體悟大道的妙用不感興趣,他也不懂玄學,但對所謂的「近道」感興趣,因為真有好處啊。
難道瑯琊王氏能當三公、丞相,真是祖墳選得好?靠觀星象來定祖墳,好像有這種說法。另外,真可以靠觀星象來預測海上天氣、潮信,乃至定位,遠航絕域?
他不懂航海,但覺得似有幾分道理。如果真能如此,「貨殖百萬」都說少了。
「感興趣?」邵問道。
「正是。」劉孝也不裝了,立刻點頭道。
「此乃《露華問對》,假托今上與丞相對談,寫了很多體悟大道的事情。」邵說道:「黃頭。」
邵恭遂將書遞給劉孝。
劉孝小心翼翼接過,翻看第一篇。
第一篇《問道》可謂開宗明義,道生萬物,萬物之中又隱藏著道的蛛絲馬跡,謂之「道跡」。
大道難尋,但揪著這些道跡,或許可以更接近道,興許有一天運氣好,積累夠了,就得道了。
昔年神農嘗百草,就是追尋道跡,
神農可能最終沒有得道,但他也不無所得,壽元一百二十載,遠遠超過普通人。
劉孝不知道神農是不是真活了一百二十年,但這么有名的人物,應該是真的吧?
壽元長,這可真是極其現實甚至彌足珍貴的好處了。
哪個人不想活得長?上到公卿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想長命。
或許,今后很多人會去研究百草乃至捕殺靈龜,尋找道的蛛絲馬跡一一總不會有人去研究人體吧?
第二篇《丹術》更是讓他看得目不轉睛。
煉丹可以說是道家永恒的追求。
如今信道的人多不多?茫茫多。
縱不信道,受風氣影響,對煉丹也多有耳聞。
這里面不是提了王彬、王丹虎父女么?煉丹百千數,就為了得道。
劉孝他大哥也在煉丹.
可能羯人沒這個底蘊,煉得不行,連他媽爐子都裂了。
花的錢都不知道多少了,卻丁點成果也無,
按照書中說法,可能是方法不對。
要把煉丹材料分門別類,仔細辨別其色、狀、氣、性,然后「窮試不輟」,即反復試驗,記錄每一次過程,最終或許能得到真丹。
得不到也沒關系,還有「安慰」,即傳說中的點石成金之術,充實家財。
劉孝對煉得真丹得道興趣不大,因為他知道自己底蘊差,煉不出這玩意,但可以煉金子啊!
煉不成金子,其他的呢?興許別的東西也有用,也能賺錢。
劉孝心下激動,翻到了第三篇《星緯》。嗯,看過了,也是有用的。正待翻第四篇時,馬車停下來了。
「到了。」邵恭拍了拍劉孝的肩膀,道:「書留給你了,自己抄錄一份,抄完了再給我送來。」
「好!」劉孝將書合上。
他基本可以確定,這本書對他這種滿腦子只有賺錢的人有吸引力,對士人同樣有吸引力。
「十郎。」邵恭已然下車,趙王邵卻看著他,多說了一句:「君為豪賈,自當好好體悟本書。你是明白人,不通玄學,對玄學也沒甚興趣,孤就和你直說了,按書中所述行事,對你有好處,對上黨劉氏更有好處。我父后半生的心血,可能都寄托在這些上面了。他想做一些事,但不知道能不能成,你可愿為先鋒?」
「不消殿下相勸,我已是愿意。」劉孝說道。
邵點了點頭,道:「很多人一直看不明白我父在乎的是什么。不秉直道而行,卻偏要走小路。」
這似乎是對劉孝的告誡,也是他自己的感慨。
說完之后,便下車離去了。
「送你回去,就此別過。」邵恭在外面笑了笑,揮手道。
劉孝無奈,他的隨從還在坊市那邊呢。
也罷,他們會自己回去。
邵經提象門入宮,徑直來到觀風殿西側的麗春臺。
臺上還有兩位客人,分別是萬象院學士虞喜及其弟虞茂。
三人遂互相見禮。
邵勛示意兒子坐下,又看向虞喜,道:「虞卿經年累月夜觀星象,何也?可是為了談玄論道?」
「臣少時便好此道,非為談玄也。」虞喜回道。
「聽聞司馬氏曾數征召卿入仕,卿皆回絕,何也?」邵勛問道。
「若非王師破臣家,臣也不會出仕。」虞喜道。
邵驚異地看了虞喜一眼。
邵勛卻大笑,道:「幸得卿矣。今《露華問對》由吾兒刊行,卿也讀了,如何?」
「或有用處。」虞喜說道。
邵勛點了點頭,鼓勵他繼續說。
「士人信玄學者泰半,其中有放達曠縱之人,以為道法自然,只需按著本心行事,越名教而任自然,不拘禮法,隨心所欲,便是暗合道,如嵇叔夜之輩。」虞喜說道:「他們甚至可以喊出‘禮豈為我輩而設也?’」
「第二種人同樣認為道法自然,但不如第一類人驚世駭俗。晉尚書令樂彥輔(樂廣)等人便是如此。他們認為嵇叔夜過了,禮法還是要遵守一下的。」
「第三類則是裴逸民,認為萬物自生,積極入世,此謂崇有派。」
「此便是玄學三分。」
邵勛嗯了一聲。
前兩類都是貴無派,是玄學中占比最大的,第一類算是其中的激進派,第二類則是溫和派。
第三類就是崇有派了,人數相對較少,不是很流行,以裴為代表。
當然還有第四類,那是不信玄學,或者假裝信玄學,比如庾亮。
邵勛最近發現一個現象。
經過他多年培育,武人勛貴群體日漸壯大,然后居然出現了分化。
一部分人讀書相對較少,還是喜歡練武、打獵、談論兵事,一部分讀書較多的,談玄的人居然也不少。
仔細想想,其實是必然現象,
別看武人快速崛起,從士人手里搶奪了不少好處,但說到底他們仍然是自卑的。
別的不說,就問你一個老牌士族愿意嫁女給你家,你愿不愿意?或許有人能抵受住這種誘惑,
但絕大多數無法抵抗。
一個士族女子在他們眼里的重要性是難以想象的,為此傾家蕩產都在所不惜。
這種事情直到隋唐都屢見不鮮,那會武人勛貴已然勢力大漲,比邵勛建立的大梁朝武人的地位還要高,高多了。
再說大梁,孫和算是邵勛的學生,為長子孫雄娶河東衛氏女,散盡家財不說,一度還借錢了。
張碩碰到東海王氏女,根本抵御不住。
至于他們的老師邵賊,那就不談了,除了少許胡人女子,后宮里便全是士女,
何也?其實很簡單,文化影響力。
人家有文化,掌握了話語權,社會風氣就是他們主流價值觀的體現。
北地的風氣有武人元素的體現,但士族的元素更多,兩者互相聯姻,互相碰撞之后,或許會融合成新的社會風氣,但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邵勛還是想改改他們的思想。以前沒法全身心做,只是培育武人群體,算是量變,算是物質積累,現在可以嘗試搞搞質變,搞搞物質決定意識。
他也不知道經他這么一來,社會風氣會走向哪個方面。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做任何思想領域的變革,終大梁一朝,仍然會是玄學的天下,可能和歷史上南朝的玄學不一樣,多了一些其他元素,但整體是差不太多的。
到了梁朝后期,可能還會加入佛學元素,談佛的人會多起來,玄學、佛學會部分合流。
別人不是穿越者,沒有這個洞悉歷史迷霧的眼光,但邵勛有所擔心。
其實目前條件還不成熟。
最好的時間點是二十年后,當他在江南的布局出現一定的成效后,再來做這件事,無奈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二十年壽命。
更讓他無奈的是,他的孩子包括太子,不一定理解這么做的意義,即便說了也半懂不懂。
他終究才十八歲,歷事太少了,很多事情是需要長期工作積累,才能慢慢領悟的。
「虞卿覺得,此三類人中,朕該拉住哪一類?」邵勛問道。
「以臣觀之,北地士風與江南殊途,而今第二類人最多,最值得拉攏,他們懂得變通。」虞喜回道。
「吾兒?」邵勛看向三子,問道。
「父親,取法乎上,得乎中。」邵說道:「《露華問對》所載多言之有物,又假托尋道之名,或有部分人感興趣,屆時再尋機而動即可。」
「善。」邵勛笑道:「此番差事還沒結束,不可松懈。」
「是。」邵躬身行禮。
傍晚時分,他離開了麗春臺。行經秘閣之時,遠遠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在里面修書,卻不知要修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