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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新年沒幾天了,龍鱗殿以北的空地上還在營建。
不,準確地說是改造,即把一部分附屬建筑圈起來,作為萬象院的主體。或許還要添置一些新的院舍,但不多,工程量不大。
這些殿舍內的器物被取了出來,又換了一批新的物件,畢竟用途變了嘛。
這一日,邵勛斜臥在榻上,翻看著少府的賬目。
與后世不同,這個年代到了冬天,基本上就意味著一年結束了。秋收是少府最后一大筆進賬,隨后都是小進小出,臘月中旬更是完全封賬。
今年一整年,少府轄下農田收各色糧食三百七十余萬斛,支出三百二十余萬斛。幸好多是產地直發,需要運輸的不多,但算上損耗,最后仍然結余不多,且分散在各苑的邸閣之內,不好利用一一本來就沒多少糧食,你再這邊運一下那邊運一下,白白產生損耗,不值得。
不過蔡承跟他保證,有些田的畝收還能提高,明年肯定超過四百萬斛,但少府掌握的人口都快二十方了,明年支出也會變多。
這就是一個小社會啊,連衙署機構都有與朝廷六部同名的。
絹帛產量不高,只有十二萬余匹。這與少府本身的指導有關,糧田多了,桑田就少,目前的策略是盡可能多種糧,桑樹盡可能安排在邊邊角角的破碎地塊上。
桑有桑田,麻也有麻田,這一塊大同小異,產出了各色麻布三十余萬匹,
此外還有一些稀罕布匹,但數量不多。
布匹大部分被開支掉了,甚至還被尚書令褚翠求走了一部分,到市面上換糧和農具,充作遷徙罪人的成本。
到了年底,一匹都沒剩下。
糧、布大頭外,還有果蔬、肉奶、木材、皮子、藥材等收入,加起來也不少,一部分充作宮中用度,一部分用作官員福利,一部分用作祭祀,剩下的發往幾個度支校尉處,用于罪人西徙時的遞頓開支一一其實不夠,還得地方官府貼補一部分。
至于磚瓦、條石及其他一些建筑材料產出,多為自用,沒法算錢。
「明年賣一批馬。」邵勛合上賬本,自言自語道。
少府家大業大,但其實是大進大出的財務狀況,到年底一盤賬,盈余很少,
整空架子一個啊。
「或許是花錢大手大腳了。」邵勛站起身,在屋內著步子。
動輒賞賜!
比如前幾天去洛陽郊外看望府兵,一下子給出去了兩千余匹布帛。
官員們回家過年了,再發些臘肉、蕪菁、奶酪、干果做賞賜。
以上這些都是少府開支的。
他邵賊只需大手一揮發賞,眾人紛紛叫好,但少府監蔡承要考慮的事情就多了。
今天把賬本遞到他面前,大概也是存著一些小心思的。
作為一個部門領導,他不可避免地要站在本部門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少府老拿自己的東西貼補朝廷,總不是個事啊。
這還是開國初年,若承平個幾代人,他的子孫豈不是要吃一貫錢一個的雞蛋一當然,這年月商品經濟不夠豐富,包括俸祿在內的各種支出沒有完全貨幣化,他的子孫可以吃少府自己產的雞蛋,但意思是一樣的。
現在就看江南新建的幾個苑囿了。
「昔年在江南,你可考慮過錢糧之事?」走了一圈后,邵勛看向殿內一角,
輕聲問道。
山宜男坐在案幾后,好像在寫些什么,聞言搖了搖頭。
片刻之后,她放下筆,遞給邵勛。
邵勛接過一看,《世說新語》有關他的第三則小作文一「帝素寵遇貴嬪裴氏,積年浸久,漸納裴崇有之說。」
「會陸玩進草木為灰所得晶石,奏曰:‘灰燼者‘無’也,自‘無’生此異質,此殆貴無論之驗也?」
「帝聞而大笑曰:‘草木非‘有’耶?薪盡火傳,終歸有間。故云‘至無者弗能生物,始生者自生耳」。」
「玩復問:‘草木化灰,灰凝為晶,其理若何?’」
「帝撫案曰:‘裴子總混群本,宗極之道;方以族異,庶類之品。萬物自生,各稟偏氣,所持殊途耳。’」
「玩馨折而問:‘既知自生,何以究其理?’’
「帝正色曰:‘持之有故,察之實證。昔張衡制地動儀,虞喜觀昏中星,皆以物證道。」
「玩頓首曰:‘臣知之矣,當鑄鐵證以塞悠悠之口。’”
「帝掌曰:‘空談終遜目擊,虛言不敵手觸。’」
「玩稽首再拜,趨退。」
小作文之所以是小作文,在于它的情節是虛構的。君臣之間有沒有這么一番對話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本身傳達的理念。
「行,就這么寫。第一篇置于何目?」邵勛問道。
山宜男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道:「「銅臭’目。」
邵勛輕拍了一下案幾。
山宜男一點不怕,低頭笑道:「置于‘貨殖」目下。」
「你竟與我玩笑?」邵勛愣然。
山宜男驚訝地看著他。
「你竟與我玩笑?」邵勛笑了。
山宜男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邵勛看著他,聲音放緩,道:「這樣也好,這樣才好。你本該如此。天塌下來有男人扛著,你每天多笑笑就好了。」
山宜男有些郝然,轉移話題道:「陛下若將此篇放出,為人傳閱,怕是引起非議。」
「非議?」邵勛搖頭道:「崇有、貴無兩派爭得口水都干了,有‘非議」才好呢。讓他們將燒草木灰再凝出晶石之事日夜琢磨、反復推敲,久而久之,其義自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說完又問道:「你談過玄嗎?」
山宜男嗯了一聲。
「你信哪個?」
「以前信‘以無為本’、‘崇本息末’。自從一一」她用復雜的眼神看了眼邵勛,道:「自從北地一統之后,國事日燮,便有所動搖。及至壽春、荊州幾番大戰,我便不信‘貴無’了。」
「完全不信?」
山宜男皺了下眉,道:「有些還是有道理的。」
邵勛點了點頭,崇有、貴無這兩種哲學都有缺陷,都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
讓他來說的話,更傾向于崇有,更準確的說,統治者都喜歡崇有。
當然,崇有理論也需要改造,這是他接下來會做的事情。
至于為何不獨創一套哲學理論,一是因為沒那個能力,二是因為現有理論爭論幾十年了,有流量、有熱度,更能把所有人都卷進去。
山宜男信崇有不奇怪,因為她真的在事實上管理了國家好幾年。
「再說方才之事。」邵勛說道:「你秉政江南時,為何不關心錢糧?」
「關心亦無用。」山宜男說道:「每一匹布、每一斗糧,皆需豪族首肯,方能入庫。」
「那你可曾有過想法?」
「有。」
「說來聽聽。」
「販運蕉葛、升越、藤紙及南海奇物至北地,換回馬匹。」山宜男說道:「另外便是置僑郡檢戶了,此事煩難,幸丞相支持,故小有所成。」
「聽聞你發號施令時很兇?」
山宜男白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邵勛輕輕一笑,道:「方才籌謀許久,想出一法,乃令少府至交州置苑囿。
不知交州民情如何?」
「陶士衡至交州后,上疏奏報林邑國屢次侵境。他在日南太守任上就挫敗了一次賊人攻勢。升任交州刺史后,更大破林邑一次。然兩次勝利皆未令敵傷筋動骨,林邑國早晚還會來。妾覽奏疏時,亦不覺皺眉,然北方大軍壓境,不克分身,故令陶士衡鎮之以靜,撫綏為主。」山宜男說道:「建鄴城破前,陶士衡病逝,彼時交州無主,南北斷了音訊,妾也顧不上。」
「荊州軍萬人南下,交州諸郡聞風而降。」邵勛說道:「朕本以為萬事無憂,聽你這么一說,林邑小國一直交州諸郡,誠為可慮之事。」
「林邑國小力弱,兵不多的。只是,大梁能派過去的兵更少,更受不了其濕熱。」山宜男說道:「若至交州北部諸郡開苑囿,通以貨殖,或為一法。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貨殖若有巨利,去的人便多了。久而久之,或可足食足兵,再不懼那林邑。然則一一」
「什么?」
「交州與廣州陸路山高林密,士民多走海路。若交州富強,陸路又不通,或滋生野心,不可不防。」山宜男繼續說道。
邵勛用贊許的眼神看向女人。
她若是男的,保不齊便幽禁起來了。好在一山不容二虎,但是一公一母。
埃,比庾文君聰明多了,而且是真的執掌過國家,不是庾文君那種不怎么管事的臨時監國。
「辦是肯定要辦的。」邵勛說道:「山瑋現任交州別駕,你覺得他可堪大任?」
「他本領有限,做不了什么事,也壞不了什么事。」山宜男說道:「你若想讓他協助母丘宗曠鎮守交州,怕是不行。不過若協助少府操辦苑囿,還是能勝任的。」
邵勛微微頜首,道:「南方廣闊,北人難以適應,終究還得南士治南地、南兵鎮南方。將來還得你為我多出出主意。」
山宜男嗯了一聲。
「走,為你準備了好吃的。」邵勛起身,一把拉起山宜男。
二人遂離了正殿。
「諸葛彪來報,溫麻船屯工匠散去大半「妾知道一人,曾在王茂弘幕府為漕曹令史,晉安人,必能尋來工匠。」
「為何散去?」
「溫麻從船屯變為縣,就是因為造船大興。如今不造船了,自然散去。」
「因造船而興聚,因不造船而離散。交州似可因糖而興聚—”
聲音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