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楊勤率軍渡過廬江,當日就進駐了宣城,
接下來幾天,他們一直在周圍追剿殘敵,順便招降納叛,征集資糧一一最后一點最為重要。
司馬沖聞訊,一路遁去寧國、懷安一線。
此戰之中,他的表現最為拙劣。
整體進退失據,統御不了大軍,為群下裹挾,自己也瞻前顧后,猶豫不決,
以至于空有四五千人馬,戰斗力至少比豪族丁壯強,卻毫無作用,白白靡費糧草。
敗報傳回東邊后,最近被打得連連敗退的吳興沈氏的壓力為之一輕。而壓力輕了,他們自己做起了么蛾子。
五月初三,錢鳳突然死了,被沈氏草草埋葬。
他們對外宣稱錢鳳是飲酒過度,落水而死。但錢氏殘眾卻不相信,認為錢鳳是被沈氏害死的,雙方甚至火并了一場,錢氏敗逃。
沈氏嘴臉如此難看,其他家族也害怕了,紛紛與其保持距離,甚至還有不告而別的。
江南的這場戰事,便是如此敵我難分而在江北的合肥,戰斗已經到了尾聲。
五月初四,淮南太守何充在城頭看到了被驅趕而來的廬江何氏族人,不由地潛然淚下。
曾經熟悉無比的親人們站在塹壕之外,凄涼無比。
他們中有曾經教導他為人處世的長輩,有與他一起長大的同齡人,有他看好的子侄后輩,甚至還有抱著嬰孩的婦人,
梁軍站在身后,驅趕著他們向前走。
軍法森嚴,后隊斬前隊,沒有任何通融之處。
不過他們此刻卻故意放慢了腳步,也不催促在前面蜘行走的何氏族人,仿佛要給何充更多的時間思考一般。
選司馬氏還是何氏,現在你需要作出決斷了。
城墻上所有人都看向何充。
來自淮南、廬江甚至江南的土人們的目光最為復雜,都說門戶私計,但也不排除有些人想要踐行自己的理想,甚至就連那些終日蠅營狗茍,為家族撈好處的人,他們內心深處是怎么想的呢?
人是復雜的,有時候自己都弄不清楚。
何充仍在沉默著。
軍校們靜靜看著他,只要他下達命令,弓箭手就會上前,將這些何氏族人當成梁兵射殺掉。
當然,若何充下令投降,他們也很樂意。
注定沒有援軍的孤城守得住嗎?不過是徒增傷亡罷了,給敵人增加傷亡,也給自己增加傷亡。從軍事角度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山都督都放棄合肥了,他們堅守的唯一作用就是制造殺傷。
天很熱,幾乎沒有風,城上城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每個人都汗渾渾的。
城下的何氏族人已進入一箭之地,連帶著他們身后的梁兵也靠近了,軍校們紛紛扭頭看向何充。
沒有繼續思考的時間了。
「降——」何充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然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府君!」幕僚們手忙腳亂,紛紛上前扶起他。
軍官們暗暗松了一口氣,紛紛下令收起弓弩。這場煎熬終于結束了。
當天下午,合肥就諸門洞開,殘存的四千守軍出城列隊,交上器械、甲胄。
圍城的梁軍差點也喜極而泣。
他們不是府兵,也不是禁軍,打仗對他們而言沒有絲毫好處,更別說還是攻打合肥這種有數的堅城,不知道要填進去多少人命。
現在好了,吳人投降了,他們僥幸活得一命。
與合肥不同,歷陽到現在還沒投降。
這座城池同樣十分堅固,守軍甚至更多,不下五千。
當前的守將是撫軍將軍、督歷陽守事陸玩。
張碩已經來到了歷陽城下。
看看巍峨聳立的堅城,再看看手里的信,他曬笑一聲,道:「陸玩心思不少啊。」
楊韜緊跟在張碩身后,有些焦急地看著正在攻打城池的己方屯丁。
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從云梯車內鉆出,絕望地沖上城墻,然后再如同破布般摔落城下。
更有那云梯車不慎被燒的,個個渾身大火,慘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再看看毫不在乎的張碩,更是無奈。
「吳郡陸氏想要免罪,有點異想天開。」張碩搖頭道:「不過,此事還是得天子定奪。」
轉身吩咐僚佐起草報捷奏疏后,張碩又開始巡視起了營地。
「一定不能喝生水。」張碩說道:「無事盡量待在營中,勿要靠近死水塘。
壽春那邊有過教訓,屯于城中的軍士甚少得瘧病,而屯于城外靠近沼澤的軍士患病之人就多多了。」
楊韜收拾心情,驚訝道:「都督,這卻是為何?」
張碩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道:「陛下說疤病是蚊子傳播的。」
楊韜一愜,這可稀奇了。
誰沒被蚊子咬過啊,為何大部分人沒得過疤病呢?
張碩看了他一眼,道:「不信?其實我亦不知真假。但陛下說染虐之人血里有毒,蚊子叮咬后便也帶毒了,再去咬其他人就會傳播開來。這說法有一定的道理。」
楊韜緊緊看著他。
張碩想了想后,說道:「前年攻蜀知道吧?」
楊韜連連點頭。
「右飛龍衛府兵去過巴郡,他們撤離比較晚,不少人染虐。班師之后,常山、中山、博陵等郡居然有不少百姓染上了瘧病,好在后來漸漸銷聲匿跡了。」張碩說道:「河北極少有瘧病,反正我是沒聽說過,但這些人班師后正值夏天,蚊蟲肆虐,想必是有幾分道理的。」
知道疤疾是通過蚊子傳播其實是很晚的事情了,而在此之前人類對此不甚了了。
邵勛這么說并無證據,他只是通過個人的影響力來強制宣傳這個事實,盡可能減少疤疾的患病率。
南方疫病種類固然很多,但疤疾絕對是重要兇手,在很多地區甚至是頭號殺手。歷史上荷蘭東印度公司一批批拉從小生活在寒冷地區的德意志人去巴達維業,結果每年有20的人死于這種疾病,沒死的人也飽受過痛苦的折磨。
大梁朝的北方疤疾極少,但一過淮河就慢慢有了,越往南越多、越嚴重。
「別想那么多了。陛下怎么說就怎么做。」張碩說道:「攻城已然傷亡巨大,你若不想再被疫病弄死一大批人,就好好執行軍令。」
‘遵命。」楊韜神情一肅,應道。
「快要入夏了」
張碩看著將歷陽圍得水泄不通的己方營地,真的擔心哪天給整出什么大疫來,畢竟最近雨下得比較多,天氣也比較濕熱,讓人渾身不爽利。
幾聲驚雷之后,天仿佛被捅了個窟窿,瓢潑大雨迫不及待地落了下來。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幾乎遮蔽了視線。
庾怪已經是第四次來到諸葛恢的府上了,但這一次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這般豪雨,已然失了意趣。葛公還能臨塘觀雨,雅興不小。」庾怪脫了鞋后,拱了拱手算是行禮,然后來到軒窗邊,跪坐在諸葛恢身側,笑道。
「此雨不獨武昌有,江南亦有。」諸葛恢悠然說道:「連日陰雨之下,濕熱難當。叔預沒在夏天打過仗吧?」
庾怪搖頭,他又不會打仗,哪懂這些?
諸葛恢指著窗外的樹林,說道:「雨勢連綿,野外連一捆干柴都尋不到,炊飯都是困難無比之事。軍士連日不得熱湯熱飯,只能嚼吃干糧,你說會怎樣?」
說完,不待庾怪回答,又自顧自說道:「吃飯便罷了,就連營中都濕漉漉的。外面下大雨,營房內下小雨,滿地污水,被褥濕透了甚至發霉,會怎樣?」
「驛道年久失修,破敗無比。晴天走起來都顛簸不平,被雨水浸泡多日后,
泥濘無比,車馬陷于其中,資糧轉輸不斷失期。老夫曾見過因為連月暴雨而導致運輸斷絕,軍士不得不用鹽水泡榆葉、野菜,以致嘴角都爛了。」
「雨下多了以后,很多原本能走的地方會被洪水淹沒。今日踩在腳下的草地,明日就變成湖底。荊州太多這種地方了,冬日枯水時遍地原野,夏日豐水時一片水鄉澤國。」
「即便雨勢稍止,天還是很陰,坐在那里什么事都不千卻一身白毛汗,這并不鮮見。」
「叔預,你說這仗還打得下去嗎?」
「這才五月初——」庾怪發覺自己又被諸葛恢攪亂了心緒,只能無力地辯解道。
諸葛恢微微一笑,道:「是啊,才五月,到六七月間才厲害呢。」
「葛公何必如此悍作態?」庾怪壓不住火氣了,怒道:「夏天大梁王師不好過,吳人就好過了么?大不了夏天休整,待到秋高氣爽之時再行動兵,直接捅到建鄴去,司馬小兒還不束手就擒?」
「你說得對。」諸葛恢點頭道。
庾怪然。
諸葛恢突然站起身,說道:「峻文寫信回來了,吾女居于汴梁,一應用度不缺。」
庾怪也站起身,略有些激動地看著他。
天可憐見,在武昌磨了這么久,終于要勸降成功了嗎?
「何充舉合肥而降,陸玩困于歷陽孤城,江北大部失陷,千里江防蕩然無存。大勢去矣。」諸葛恢嘆道。
「葛公能如此想,自是極好。」庾怪笑道。
「我送邵太白一樁厚禮,如何?」諸葛恢突然湊近了問道。
「莫不是荊州.」庾怪道。
諸葛恢笑了笑,道:「不止。」
庾怪剛要再問,卻見諸葛恢已然大笑離去。
「連摧岳兮發武昌,崩濤卷宙兮貫湓陽——」連廊之中隱隱傳來了他的歌聲。
庾怪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