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勛于十月底離開了晉陽。
啟行之前,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訪太原諸縣,不單單是府兵家庭,還包括普通民戶以及漸成大梁朝第三大牧監的樓煩監。
此監目前存有軍馬兩萬余匹,另有牛數千、羊十余萬只。
如果說廣成苑的主要任務是培育軍馬、挽馬、耕牛,左國苑主要培育挽馬、耕馬的話,樓煩監現在越來越趨向于研究綿羊。
主要技術要求就三點:一、產毛多;二、毛長;三、細而柔軟。
自己培育的同時(需要運氣),也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引進外國羊種。
小小一只羊,有時候可能影響的就是國運。
奧斯曼土耳其蘇丹送了一批羊給西班牙,但他沒想到其中有只母羊已經懷孕了,最終在西班牙產下小羊,導致奧斯曼帝國引以為傲的山羊品種外流。
十八世紀,西班牙對出口美利奴綿羊至國外的人一概判處死刑。
優質基因資源,就是這么金貴。
做完這這件事后,邵勛矚咐開平七、八二年將虧空嚴重的普陽倉、羊腸倉(位于晉陽西北的山中)慢慢填滿,留韓王于普陽后,便在十營新軍、黑稍中營、義從軍、幽州突騎督、親軍的護衛下,南下上黨、河南,返回洛陽。
十一月中,走走停停之間,抵達了高都縣。
回到自家地盤上后,劉閏中殺豬宰羊,自掏腰包,請全軍三萬多將士飲酒吃肉。
邵勛對此不感興趣,他只帶著幾個兒子在鄉間轉悠,體察民情。
也沒有什么特別準備,就是看到什么說什么,然后由此闡發,向兒子們講解其中的深層道理,有時候也會考一考他們舉一反三的能力,加深印象。
劉閏中三子、上黨太守劉泉、四子、高都令劉會以及專門在高都負責干酪買賣的劉孝一同作陪,混個臉熟。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驛道之旁,十來個孩童跟在一位年歲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青年身后,齊聲念著古詩。
邵勛伸手止住了其他人的竊竊私語,只喚來高都令劉會,問道:「此何人耶?」
劉會看了一眼便道:「高都縣博士姬瑜,涼州人,年方十五,今年試通兩經,出任縣博士。」
邵勛一聽便驚了。
推算一番,姬瑜十一歲入為太學門人,十三歲試通一經,當上了太學弟子,十五歲試通兩經,就已經當官了,神童啊!
劉會看了邵勛一眼,又道:「前涼州刺史張駿有一女,年十二,聽聞自小便與姬瑜有婚約。」
「哦,張駿的女婿。」邵勛笑了笑,道:「不錯。」
「姬博士身后跟著的便是縣學生了。」劉會介紹道:「多為諸部貴人子弟,總在鄉間奔馬馳獵不是個事。前番朝廷送蒙養書和韻書至各縣,家父便寫信回來,令上黨、岢嵐、
新興各部貴人選送嫡脈子弟入縣學、郡學讀書。」
「劉卿確實公忠體國。」邵勛贊道:「但《毛詩》并非蒙養書吧?
「這些人多多少少已識了些字,故教授蒙養書的同時,也會教一些別的。姬博士說帶孩童們出來走走看看,學《毛詩》事半功倍。」
這是世家大族的教育方法。
《詩經》里面的動植物以及山川河流實在太多了,非常適合寓教于樂,讓孩子們實地認識,加深理解。
但能教《毛詩》的人本來就不多,還要帶孩子們出游,就更困難了。
所以高都縣學也就十幾個學生,多為豪強、部落貴人子弟。興許他們還要贊助不少錢糧,以便這個學校能更好地維持下去。
教育,從來都是一樁非常耗費資源的事情。
「除官學外,私學如何?」邵勛收回目光,問道。
「上黨終究還是窮地方,私學不盛,就只有少許有名望之人開館授徒。」劉會回道:「諸部子弟也不太愿意去官學、私學讀書,但以走馬弋獵為樂。」
「郡學有幾個學生?」邵勛文問道。
「三五人而已。」
「少了。」邵勛說道:「不讀書何以明事理?不明事理,朕便是想讓他們做官也難。
單靠軍功入仕,路子還是窄了。況且學識不豐的話,縱有軍功,也升不上去,豈非憾事?」
「陛下說得是。」劉會說道。
出將入相是一個美好的愿景,可若沒文化,縱然軍功一籮筐,能當上丞相嗎?太守、
縣令都難!
邵勛繼續往前走,很快來到了學生們近前。
「拜見陛下。」姬瑜帶著十余名學生一齊行禮。
「免禮。」邵勛笑道,然后走了過去,隨意挑了一孩童,問道:「幾歲了?」
「十歲。」此人一副高鼻深目的臉孔,再典型不過的西域胡,不過卻挽著漢人發飾,
衣物亦同。
「讀書如何?」邵勛問道。
孩童愣了一會,道:「好玩。’
邵勛大笑,道:「好玩就行。上完縣學,以后還要繼續讀書嗎?」
「要。」孩童說道。
「為何?」
「我父送了一百只羊過來,若不讀,回去要被綁起來打。」孩童老實答道。
眾皆哄笑。
邵勛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個理由甚好。家里既然花了這么多錢,那就真的要好好讀了。讀個十幾年亦不礙事的,朕就希望這天下讀書人越來越多,最好能有幾十萬人。
讀書人太多消化不了。
太少卻也不行,因為群體基數太小,無法優中選優。只有基數上去了,才有可能得到更高質量的人才。
造紙、雕版印刷產能的逐步增加,在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世界一一技術和產能缺一不可,光有技術沒有產能,同樣改變不了這個社會。
邵勛又將高都縣博士姬瑜喚到近前,和顏悅色地問道:「今年剛來的高都縣?」
「三月來的。」姬瑜躬身一禮,道。
「八個月了,感想如何?」邵勛問道。
「臣以為辦學乃利國利民之大好事。」
「好在哪里?」
「譬如上黨,羯、烏桓、匈奴之眾多矣。民風粗野,戾氣十足。臣所教皆各部貴人嫡子,將來是要回部落執掌權柄的。把他們教好了,戾氣便會少上許多,此為循序漸進,終令諸部沐浴華風。」
「你從移風易俗的角度來說事,不錯。」邵勛說道:「何為風俗?衣食住行是風俗,
語言、書法、樂理、節日是風俗,就連那為人處世的準則亦是風俗。好好教,訓諸部以華風,此事漢魏以來做得少,到朕手里,卻不能再拖下去了,朕記得你。」
「臣遵旨。」姬瑜再行一禮,應道。
冬月下旬,邵勛出上黨、過河內,經河陽三城浮橋進入洛陽地界。
黃河河面上已然結起了堅冰,比以往早上許多,昭示著這個不一樣的嚴冬。
二十四日,充當先鋒的橫沖營抵達洛陽北郊。
當成千上萬名發鮮卑兵抵達時,又在洛陽引起了轟動。
作為刻意籠絡對象,邵勛親自將這十營人安置到了邵園、潘園內外。
但邵賊是什么人,他豈能讓手底下一直閑著?白吃飯肯定是不行的。
二十五日,兵部尚書左丞親臨潘園,給屯駐在這里的橫沖、決勝、黃甲、玄甲、射聲五營發放軍資。
「碗,榆木為之,可受飯三升,一人一個。」
「麩袋,可纏繞于腰間,受糧四斗五升,一人一條。
「披氈、馬氈,冬日人、馬御寒,人手各一。
「刀子、銼子、鉗子、鉆子、藥袋、火石袋、鹽袋、礪石等,人手各一。
「飯,十人置一。」
「鍘草刀、鐵鍬、鐵鎬、伐木斧、鋸子、鑿子、大小瓢,五人置一。’
「布槽(存放馬料),十人置一。」
兵部小吏們高聲唱著名,臨時征發的洛陽百姓則在挨個卸貨。
這都是從洛陽武庫中取出的軍資,怕胡人不懂,因此仔細解釋了一番。
胡人確實看得一愣一愣的,至少仆固忠臣十分震撼。
這些東西有的認識,有的甚至用過,畢竟部落貴人會給他們提供裝具,歸順梁帝大單于后,又補充了一些,但絕對沒有今天領到的這么齊全。
真的驚訝了。
中原軍隊零零碎碎的東西是真的多啊,而且都是有用的,還做成了統一的規格,按照不同的部隊發放相應的物品。
怪不得如此能打呢!
「仆固忠臣何在?」發放告一段落后,衛展朗聲問道。
鴻臚寺的官員在一旁翻譯。
「我———在此。」仆固忠臣上前一步,道。
「潘園這邊駐有五營,暫由你統率。好好操練,勿得懈怠,等候出動命令。」衛展說道。
仆固忠臣聽完后沒什么意見,只問道:「打誰?」
衛展搓著手,看向漸漸飄起的雪花,道:「建鄴都下大雪了,你說呢?少少出動幾次,讓賊人過不好年,也是一樁美事。」
仆固忠臣有些茫然。建郵是哪?他真不知道。
不過也沒什么了,打便是!
能和邵單于糾纏這么多年,這個「建郵國」的軍隊應該是十分強勁的。
仆固忠臣微微有些黯然。義從軍、落雁軍的戰斗力,他都看在眼里,一番沖殺之下,
不知道幾人能回。
但這就是命,按照草原人淳樸的理念,邵單于便是讓他去死,也不能皺一下眉。
好在似乎只是「襲擾」?正面打不過建鄴步騎,避其鋒芒后再繞回去偷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