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打得窗楊撲作響。
天晴以后,雪勢稍停。
郭敬穿上皮裘,走出了院子。
此院依山而建,院前是大片的平地,全部種上了蕪菁。
「父親今日還去縣里么?」長子郭培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他身后還跟著幾輛牛車,上面全是新摘的蕪菁,準備拉去喂食牲畜。
「不去了,反正那個邵氏子也看我不順眼。」郭敬神色煩躁地說道。
他本是樓煩縣尉。
此縣創建時就在了(彼時隸岢嵐郡),一直在四里八鄉跑,人頭非常熟,無論是編戶百姓還是山中的部落氏族,都有幾分薄面。
后來,縣令升走了,縣丞回家丁艱,于是朝廷調了個新縣令過來,并讓郭敬擔任縣丞新縣令乃司隸校尉邵續之子邵義,出身魏郡邵氏,正經的河北士族。
早些年天子起勢之后,魏郡邵氏不顧士林嘲笑,上門攀親戚,請求聯宗,好像是被拒絕了。但又模模糊糊聽聞,天子口頭上認了這家親戚,也不知真假,反正那個邵義隱晦地點了一下這事。
很不幸,因為性格原因,郭敬小小地得罪了新縣令。考慮到他這個縣丞本來就沒什么實權,這下更涼了,于是干脆遠離政務,把更多心思放在經營家業上。而在此之前,他本已將這些事情移交給了長子郭培,一心撲在官位上。
「阿爺既不上直,不如陪我走一趟古泉。」郭培說道。
「可是為了天子駐之事?」郭敬問道。
「是,也不是。」郭培笑道:「古泉那個老鮮卑說快一年沒見過阿爺了,喊你去飲酒。若不去,羊毛也不賣了。」
「哈哈。」郭敬大笑,道:「那就去一趟,都是多年老兄弟了。」
「老鮮卑」和拓跋鮮卑不一樣,事實上太原、岢嵐、新興、雁門都有部分鮮卑人,規模不大,總的加起來人數也不算多,但歷史十分悠久,可追溯到檀石槐之孫步度根,那時壓根沒有段、慕容、拓跋、宇文等氏。
「老鮮卑」改漢姓「步」,世居太原、樓煩之間,早年一會投向劉琨,一會投向劉聰,搖擺不定。
樓煩郭氏不怎么經營田莊,但在貨殖上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羊毛是重中之重。
父子二人很快召集了百十名莊客,拉著數十輛車,向東行去。
蕪菁要送到普陽去。
這是冬天不多的新鮮蔬菜了,馬可以吃,人也能吃。
圣駕即將抵達晉陽,太守邵杰令諸縣選送蕪菁一千車上供。郭氏作為樓煩大戶,自然被點到名了,跑不掉的。
「今年雪下得早,好像也比去年更冷一些。」郭敬從牛車上跳了下來,在鋪著薄薄積雪的路上行走著,口中說道:「再過些時日,我看蕪菁就不會長了。說不定還會凍壞掉,
你小心著點。」
「嗯,兒注意著呢。」郭培亦從車上下來,陪父親步行。
郭氏莊客們吐氣成霧,腰間器械叮當作響,鞋靴咯哎咯哎地踩在雪地里。
從裝束上來看,他們胡漢皆有。不少人甚至剛從山里跑出來,即不想給部落貴人干了,吃不飽穿不暖,還不如給山外頭的地主豪強們干活,日子能好過不少。
而所謂的山外頭的地主豪強也未必都是漢人,事實上胡人也不少。
很多人五年前還是部落首領呢,但頭腦靈活,在縣里登記戶籍,占據了一部分河谷平地,進而營建房屋,半牧半耕。
郭敬在縣里和同僚們清談時,有些人就說樓煩縣的部落其實在一點點解體,理由是有些部落首領都不怎么去山間牧場轉悠了。
他們不喜歡住帳篷,更愿意住在木屋乃至磚瓦房中。
若非山間盆地、河谷地實在太少,光靠種地養不活這么多部眾,他們恨不得把人全集中到一起,以種田為業,管理起來更方便,也不用跑來跑去,勞心勞力。
事情在起變化。
「阿爺,今年遭了電災,諸部牛羊損失慘重,怕是沒那么多羊毛了吧?」郭培緊了緊身上的皮裘,說道:「眼見著一年比一年冷了,羊毛會不會大漲價啊?」
「必然之事。」郭敬說道:「你覺得河南人穿的綿衣暖和嗎?」
「老實說,有點暖和,但不夠暖。」郭培說道:「要說保暖,這世間沒什么比皮裘更保暖的了。」
郭敬哈哈一笑,道:「是啊。綿衣從漢時就有了,兩層布之間塞點碎絲線頭罷了,能保暖,但也就那樣。真到了最冷的那陣,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荊州、淮南那邊賣野蠶繭的商徒發了大財了。」郭培說道:「這兩年河南百姓但凡置辦冬衣的,多用野蠶繭巢絲,塞入麻布之中,制成綿衣。」
「那是手頭稍有些錢的黎庶。」郭敬說道:「你但凡多看官人一眼,看他們穿什么冬衣就知道了。」
郭培緩緩頜首。
沒什么秘密,大家都有眼睛,低級官吏和府兵就是穿綿衣御寒,但家業較為雄厚的中高級官員及土人子弟,可就多穿皮裘了,因為這是保暖效果最好的,還防寒風勁吹。
而且,單薄一點的皮裘還可以在春秋時節穿。
天子都在秋天給臣子賜下毛皮衣料,你說好不好?
但皮裘有個缺點:貴!
越好的皮裘越貴,尤其是狐皮裘、貂皮裘之類,貴得沒譜。
去年五原內史王秉向庫結沙諸部索取當地特產沙狐皮數百張,裝車送往洛陽,進獻天子。中尉司馬毛寶親率二百兵士押運,夜宿樓煩縣時守備森嚴,壓根不讓人靠近。
所以,普通人還是歇歇吧,連牲畜較多的胡人百姓都不是人手一件羊皮裘,更別說漢人了。
「所以啊一一」郭敬嘆道:「黎民百姓還是想想氈毯之類的物事吧。那些苦哈哈的牧奴,大冬天披一條臟兮兮的氈毯,不也熬過去了么?」
「阿爺,氈毯確實好賣,但毛衣呢?邵府君不是說讓諸縣找尋會編織毛布的匠人么?
此物如何?」郭培問道。
「我亦不知。」郭敬嘆了口氣,道:「我在縣里打聽過,各部還真沒編織毛布的人,
他們只會做氈毯。紡織桑麻的器械,沒法織羊毛,試過了,不行。」
胡人廣泛使用的氈毯、氈布并不是織成的,而是用羊毛捶打、碾壓而成的,十分粗糙但羊毛按理來說是可以像絲綢一樣先紡紗成線,再織成布匹的,絕不至于像匈奴人,
鮮卑人那樣粗暴的捶打、滾碾。
不過,這年頭要想找紡織羊毛的機器、匠人,還真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反正太原郡找了好幾年了都沒頭緒。
這玩意大概率還是得去西北那邊找,據說朝廷已遣人去沙州敦煌一帶找尋了,不知道有沒有找到。
「若真能找到羊毛紡機,這些胡人日子都會好過不少。」郭敬指了指周圍的山嶺,
道:「屆時漫山遍野都會養羊,誰家的羊產毛多,保不齊要被哄搶,就像駿馬被人爭搶著拉去配種一樣。」
郭培忍不住笑了,道:「天子真給這些胡人找了條發財門路。這樣也好,安心賣羊毛,還造什么反?」
「是啊。」郭敬說道:「這些胡人逃不過天子的手掌心,一個個被擺弄得五迷六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阿爺,這羊毛織成的布,穿起來暖和么?」郭培問道。
「應很暖和。」郭敬想了想后,說道:「氈毯不就很暖和么?軍中都大量采買,配發給各營,至少比麻布、絲綢暖和多了。」
父子二人一路走,一路說。
走著走著,當額頭微微出汗之時,古泉終于到了。
「你自去晉陽,為父在老鮮卑這里等你幾天。」郭敬擺了擺手,說道。
「好。」郭培行了一禮,然后帶著莊客、牛車繼續東行。
十月十六日,晉陽城已遙遙在望。
這個時候,充當先鋒的射雕營已行至石嶺關,天子快到了。
郭培松了一口氣,還好沒失期。
親自帶人入城交涉一番后,郭培奉命將帶來的數十車蕪菁、秸稈送到城東的校場內。
這是晉陽最大的練兵場,每年秋冬都會云集各個軍府的衛土,大加操練。
不過今年換地方了,據說統一至常山郡會操,那邊有飯吃,晉陽倉儲被掏空了。
校場內已經有人了。郭培稍一打聽,得知是跟隨秦王先期返回晉陽的護兵,一共千二百人一一二百秦王府護兵、五百左右驍騎衛府兵、五百宇文氏輕騎。
郭培聽了暗道:秦王必不能承大統。
楚王雖然只有二百兵,但其中一百人是具裝甲騎。
燕王則有千兵,其中大部分人甚至是上過陣的,一人雙馬。
楚王、燕王應該是排在秦王前面的,至于他倆誰能上,郭培自然更喜歡燕王了。
太原郭氏嘛,天然支持燕王。
十月十九日,在采買了一些鐵器、瓷器之后,郭培帶著牛車、莊客離開了晉陽,返回樓煩。
他離開的當天,晉陽附近蹄聲陣陣,騎兵、馬群過了整整一天都沒過完。
傍晚時分,在南下騎兵浪潮之中,一支小小的隊伍逆流而上,搶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那是韓王邵彥的隊伍,剛查完陽平、頓丘、汲郡三地三個軍府的田畝、兵籍,奉命至晉陽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