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典完畢之后,少府把印綬、車駕等儀制用品甚至包括朝廷賜予的扈從送到邵勛府上——扈從就不要了,謝絕。
邵勛則步入太極殿,參加望日朝會。
入列之前,他與王衍謙讓了下。
王衍堅持讓他上座,同時眼神示意,仿佛在說:君非司馬師,我亦非司馬孚。
邵勛最終沒有堅持。
二十九歲的大將軍,坐在了六十一歲的太尉上首。
殿中一時間有些肅穆,每個人都把若有若無的目光投注過來。
梁公第一次以輔政大臣的身份上朝,大家都摸不清其中的路數,故不敢胡亂開口。
王衍瞟了一下兒子。
王玄會意,道:“陛下,去冬以來,雨雪不密,及至今春,亢旱數月。宿麥不滋、夏苗不秀,又有蝗災,遍及大河南北十余郡。臣請陛下顧財用之出,念耕織之勞,減被災諸郡節日進獻。”
此話說完,朝官們第一反應不是看向天子,而是大將軍。
邵勛沒有出言反對。
天子見了,心中酸澀不已。
這就好像你看重的東西、心愛的物品被人搶走之后,那個人還當著你的面把玩。個中滋味,別提了!
于是他決定宣示一下存在感:“可。朕自服粗布大練、食糲飯素餐,與黎民百姓共度時艱。”
“陛下圣明。”王玄緩緩退下。
王衍從耳側冠上取下白筆,在笏板上劃掉一條,然后悄悄亮給邵勛。
邵勛看完,微微頷首。
除了冊封儀典外,今天其實沒什么大事。后面的朝會,邵勛可以參加,也可以直接回汴梁,都沒關系。
他留下來,主要是體驗一下新身份帶來的變化罷了。
“陛下。”果然,和邵勛在笏板上看到的一樣,很快有人出列奏道:“去歲以來,絹帛轉賤,見錢日少,公私俱弊。臣請鑄錢百萬貫,由河南郡擇要地便場開鑄,以濟公私之用。”
司馬熾沉默不語。
他本能地想反對,因為國朝并無鑄錢習慣,用的還是漢、魏、蜀、吳舊錢。
這些錢型制不一、重量不等,日常交易中非常不便。在絹帛價格連續兩年下降的情況下——今年搞不好還要降價——財用頗有不足,鑄錢還是有必要的。
但他還想看看邵勛的態度。
邵勛沒有反應。
司馬熾就那樣盯著他,也不說話,仿佛在賭氣一般。
王衍掃視一圈。
被他掃到的眾人紛紛出列,請道:“陛下,臣請鑄錢。”
邵勛終于說話了,只見跪坐于席上,揖道:“陛下,臣以為可開場鑄錢。”
司馬熾左看看右看看,最終閉上眼睛,道:“可。”
“陛下,記事記言,史官之職。近年多故,諸事不諧,以致中斷。臣請遣史官采擷舊事,綴錄于冊,按季送館……”
“陛下,有司決斷獄囚,過于費時……”
奏完前兩樁事后,群臣一個接一個上奏。
邵勛在一旁靜靜聽著。
這些事大多言之有物,朝堂上也不全是混子嘛。
他莫名想到,王朝興替之時,很多舊官僚沿用下來,成為新朝之官。這些舊官僚一時間頗為積極,賣力辦事,不昏庸了,也不推托了,好像一個個變身干世之才似的。
說到底,還是看環境的。
新朝開國天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容易被糊弄,過往的小聰明、小手段用不上了。再者,官場經歷了清洗,生態變了,風氣也變了,不得不卷起來,故顯得朝氣蓬勃。
大概便是這樣吧。
今日他坐在這里,很多人急于表現,以求上進,或者保住現有地位,可以理解。
只是——這樣是不是太傷人了?
邵勛瞟了一眼天子,好整以暇地坐著。
朝會罷散之后,邵勛與王衍并肩而出。
有些臉皮厚的朝官,紛紛上前行禮,邵勛一一回應。
“今日如何?”王衍看著邵勛,笑問道。
“頗有所感。”邵勛笑道。
王衍亦笑,又道:“之國之后,需得在洛汴之間置驛站,最好三十里一驛,快馬發放公函。”
“此事我會囑人辦理的。”邵勛說道。
“為何不留在洛陽或許昌?”王衍猶豫了一下,問道。
“清凈。”邵勛只回了這一句,便出了宮城。
曹操離開許昌,去鄴城建霸府,是為了脫離潁川士族的鉗制。
高歡離開鄴城,到晉陽建霸府,是為了更好地進行戰爭。
邵勛離開許昌,至汴梁建霸府,主要目的是為了聯結大河南北,同時經營獨屬于自己的地盤。
曹、高、邵三位,在某些地方其實是共通的,想法思路大同小異,可不僅僅都愛人妻。
王衍也隱約猜到了一點。
梁國十郡之地中,陳郡便清理得十分徹底。何氏被滅族,謝氏等族大部南遷,留下來的不多,成不了氣候。現在說得上號的士族只有袁氏一家,還是邵氏姻親,王氏是新貴,但底蘊極差,還不如已經南遷的謝氏等族。
梁國屢經戰亂,乞活軍王平部過去后,滋擾不休,很多士族豪強南渡江東了。
匈奴抄掠河南,梁國兩次淪為戰場。
庾琛任梁國內史時,清丈田畝、戶口,有人作亂,旋起旋滅,到這會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至于南頓、新蔡,那是邵勛大面積安置流民的地方,當地最大的士族應氏還被狠狠打壓過一番,大部南渡荊湘。
濮陽、魏、汲、頓丘四郡,乃晉匈反復拉鋸多年的地方,別說普通老百姓了,士族豪強也受不了三天兩頭示警,征糧派役,乃至被人無端攻打,能走的都走了,白地一個。
真正還有較強豪族勢力的,也就汝南、陳留二郡了,但比起十幾年前也大為不如。
邵勛移鎮汴梁,大概是想就近壓制、收拾陳留大族,收其田畝、莊客,扶植小門小戶起來與世家大族打擂臺,自己居中裁判,牟取好處。時機成熟后,清丈田畝、戶口,建立真正穩固的統治。
他的野心是真的大!
王衍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旱蝗交加那兩年,是邵勛收攏流民的高峰,奠定了如今的基業。梁國十郡,其實早被他收拾很多了,如今只不過是把這些“熟地”湊在一起罷了。
梁國是結果,不是過程。
另外,邵太白的眼光也是真的毒,他完全奔著士族的根本去的:土地、部曲。
很多人一聽“士族”,就下意識把他們等同,大錯特錯。
土地部曲被削減的士族,那就是跛腳的士族。
沒有土地部曲的士族,那就是天家的一條狗。
邵勛提拔小門小戶,這些即便演變成新的士族,與現在的士族實力也注定相去甚遠。
每每想到此處,王衍就很糾結。
其實他以前也思考過這方面的事,結論是亂世之中,家業受損難以避免,但只要保住大半,不傷筋動骨就是可以接受的。甚至于,哪怕損失一半家業,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但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還有些不甘。
何去何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邵勛不愿走捷徑,如之奈何。
正在洛陽城西躬耕的梁芬很快得知了京中發生的事情,是原龍驤將軍府西閣祭酒、汝南國大農,現大將軍府東閣祭酒傅宣告訴他的。
“大將軍府幕職定得差不多了。”傅宣說道:“左軍司王夷甫,其又辟太原溫嶠為軍諮祭酒,同時留任濟陰卞敦,二人一同輔佐王衍。右軍司盧子道,其引范陽祖應為軍諮祭酒,原兗州軍諮祭酒閭丘沖留任。”
兩個軍師,分掌府事。二人各自征辟了一個心腹,又都留用了一個梁公舊人——邵勛原為兗州幕府軍司。
“兗州幕府司馬裴邵為左長史,潁川庾子美為右長史。”
“陳有根、羊忱仍為左右司馬。”
“梁公妹婿、郾城令袁能,與梁公門生、龍驤從事中郎鄭隆并為主簿。”
“燕國陽裕、頓丘京禪并為記室督。”
“曹胤為府掾,糜直、柳安之、庾亮、毛邦等人為參軍,堵陽屯田校尉邵光為督護……”
傅宣一個一個數著,梁芬一個一個聽著。
聽到最后,感覺與自己想的沒有太大差別,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河北人的比例變高了。很明顯,梁公以河南為基,并試圖把河北也變成自己的根基。
“梁公這幾日便要離京了吧?”梁芬問道。
“也就旬日間的事情了。”傅宣回道:“汴梁那邊還在營建宮城,接下來一年幕府僚佐們大概都得擠在縣城里辦公。”
說到這里,傅宣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明公何不出仕?關西士人本來就少,還群龍無首,更不成氣候了。”
各地士人之中,西州士人大概是最支持邵勛,且在出身問題上看得最淡的一個群體了。
關西之地,自漢以來就胡漢雜處,風氣是不太一樣的。另外,他們的家族基業多淪陷于匈奴,大部分族人也與匈奴開始了合作,他們這些留在關東的子弟頓時尷尬了起來。
田地、部曲、錢財,要啥沒啥,不支持梁公能怎么辦?
傅宣就希望梁芬能夠出山,成為關西士人的領袖,帶領他們在亂世中分一杯羹——蛇無頭不行嘛。
梁芬擺了擺手,拒絕了。
傅宣一皺眉,突然說道:“明公,前些時日我在法始立寺外見得皇后,上前行禮之時,見皇后嘴角淤青。宮中還有流言,天子欲廢皇后,并賜死之……”
梁芬面容平靜,沒說什么,但拳頭已經悄悄握了起來。
達到目的后,傅宣也不再多說了,只道:“庾子美要去汴梁當相國了,梁公正在尋找司隸校尉的人選。”
說完,傅宣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