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場雨,花朵上的露珠滾來滾去,晶瑩可愛。
“啪嗒!”一陣勁風傳來,露珠瞬間滾落地面,消散于塵埃之中。
一雙雙軍靴快速踏過,奔向宮城各個角落。
很快,太極殿、昭陽殿、建始殿、嘉福殿、九龍殿、崇華殿等建筑群外,皆有大兵駐守。
對于舉辦儀典的南宮太極殿,更是重中之重,有兵士入內搜檢,反復三次,方才罷休。
隨后,銀槍左營的軍士以幢為單位,守于諸殿內外,盤查出入。
天子司馬熾立于九龍殿前的水渠邊,怒目而視。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憤怒的底色是害怕,天子非常害怕今日遭遇不測。
畢竟,太子已經死了啊!
督伯趙槐見著天子,遠遠行了一禮,隨后便不再管他,揮了揮手,如狼似虎的軍士立刻占據了水渠上的兩座小橋,將渠北諸殿隔絕于外。
他們還算給面子的,至少諸殿北邊的八坊沒有派人滋擾,只在路口設障,派軍士戍守——八坊乃才人居住之所。
司馬熾盯著正在分派崗哨的趙槐,但人家面色不變,該干嘛干嘛,口令聲喊得又快又急,顯然是喪心病狂之人,邵賊畜養多年狂悖之徒。
到了最后,他放棄了,神色蕭索地回了九龍殿。
或許,內心之中還有一絲奢望。
邵賊不可能久留洛陽,就像曹孟德不可能久留許昌一樣。
邵賊走后,他還有機會——但他也不太想留在洛陽了。
司馬熾下意識看向了北方,怎么還沒動靜呢?他想看到的混亂始終沒有出現。
天子入殿之后沒多久,車騎將軍幕府刺奸督邵璠走了過來。
左右執法令史各領兵眾百人,自宮城云龍門而入,二度巡檢。
巡完北宮諸殿、華林園、天淵池、九華臺等地后,又向南穿過陵云臺、靈芝圃,仔細巡視以太極、昭陽二殿為主的南宮建筑群。
他在殿前廣場上看到銀槍左營督軍王雀兒以及冗從仆射鄭世達。
二人正在交談著。
王雀兒沒怎么說話,鄭世達卻跟在后面,喋喋不休,神色間多有討好。
邵璠見得這個場面,心中對鄭世達的印象更全面了一些,暗道回去后得在鄭世達的檔籍中補上幾筆:功名心切,善阿諛奉承。
邵璠又看了下閶闔門。
這座建筑乃魏明帝生前下令修建。
明帝前期,多在建始殿、嘉福殿、九龍殿等殿聽政,舉辦朝會。晚年時,曹魏國力漸增,乃大興土木,將舊宮殿群稱為“北宮”,開始營建太極殿、昭陽殿、閶闔門、云龍門等建筑群,稱作“南宮”。
南宮雖只有兩座主殿,但工程量遠大于北殿。可惜的是,明帝至死都沒能等到南宮完成,崩于北宮的嘉福殿。
閶闔門是整個洛陽宮城的南大門,正對銅駝街。
明天(六月十五)是望日,有大朝會。屆時閶闔門會打開,文武百官自此門而入。
而在今天入夜之前,太常會把整整四廂樂器搬進來。后半夜再布設好位置,屆時人員往來非常雜亂,不可不察。
邵璠不厭其煩,繞著太極前殿轉了一圈。
端門內站著銀槍軍幢主季收,正在安排六百甲士的哨位。
按制,這里應該有虎賁中郎將、羽林監率兵值守,侍御史、謁者各一人監督。
這會侍御史、謁者倒是來了,但統兵軍官已換成了季收。
閶闔門那里也有朝官監督,分別是廷尉監、廷尉平,守門軍士為兩幢兵一千二百人。
云龍門封閉,只有兵士值守。
逛完一圈后,邵璠暗暗松了口氣。
如此大動干戈,就是為了確保安全。
六月十五,望日朝會。
外頭還一片漆黑的時候,邵勛就起床了。
早朝這種事,真是反人類啊,起得太早,跟后世賣早點的似的,后半夜就得起來。
有那貪睡的官員,甚至來不及吃早飯,路上買個胡餅,一邊走一邊吃。
幸好這個年代朝會不多,即便到了唐代,也就三日一朝,唐玄宗有時候還覺得頻率太高了,不如睡懶覺——從此君王不早朝!
真不知道那種每日一朝的日子怎么過的。
“夫君,妾在家等你。”庾文君親自為邵勛穿上了季夏時節的黃色朝服,柔聲說道。
邵勛點了點頭,道:“走個過場罷了。”
親兵已來到外間。
邵勛抱了抱妻子,道:“過幾日,你召集公卿官員夫人、女眷,一起游樂下。”
庾文君嗯了一聲。
其實她不是很喜歡這些事,但夫君鼓勵她這么做,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再者,男人在外面拼殺,她確實也應該分擔些壓力。
“明公。”楊勤輕聲催促了下。
邵勛看了看天色,道:“走吧。”
馬車停在門口,邵勛坐了上去。
數百親軍團團護衛著,一路向西,再向北,很快抵達了閶闔門。
“陳公。”看到他的官員紛紛行禮。
邵勛一一回禮。
隨后便沒什么話了,大家各自沉默著,直到宮門打開。
邵勛看了看黑洞洞的宮門,仿佛張開血盆之口的巨獸一般,讓人捉摸不透。
他沒有遲疑,昂首挺胸,舉步向前。
司馬熾早早來到偏殿之內坐著,面無表情,形同木偶。
今天是望日大朝會,但又不是單純的大朝會,因為有著一個冊封儀典。
國卿,君之貳也。冊封之日,天子臨軒,百僚陪列。
又,公侯大臣,人君所重,故御坐而起,在輿為下,言稱伯舅。
當然,那是先秦時期。那會公侯、國卿非常值錢,君主要給予相當的尊重。
到了這會,需要皇帝臨軒的典禮只有幾種——
一、派使臣出使外國;
二、拜三公及同級別的官員,大將軍當然在此列;
三、皇帝婚禮、冠禮以及冊封皇后;
四、太子冠禮;
五、冊封藩王。
今日舉行的是“拜大將軍”、“晉爵梁公”兩個典禮。
大將軍可不是單純的武職,“內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遠出丞相之右”,這是一個位在丞相、三公之上的的職務。
想當年,曹操為大將軍,袁紹為太尉,就很不高興,直接破口大罵,結果是:“操大懼,乃讓位與紹。”
國朝大將軍并非常設,但每一次出現,都對應著一個輔政大臣。
司馬熾越想越不是滋味,神色間有些哀傷。
金石雅樂很快奏響,從閶闔門一直延伸到太極前殿。
侍中劉望看了下漏刻,道:“陛下,時辰到了。”
司馬熾沉重地點了點頭。
劉望來到正殿,高聲道:“升御座。”
侍中、散騎常侍、黃門侍郎等天子隨身近臣次第入內。
不一會兒,穿著袞冕之服的天子司馬熾從偏殿走出,坐于龍案之后,目光死死看著外面——天光熹微,可見到尚書令以下官員皆在殿門外等候。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
劉望一直盯著漏刻,待時辰到了后,轉身奏道:“請陛下外辦。”
司馬熾面無表情地起身,在近臣簇擁下,出了殿門,立于檐下。
一謁者上前,跪奏道:“陛下,大鴻臚楊瑁言群臣就位。”
侍中劉望看了下天子,轉頭道:“可。”
謁者退下。
不一會兒,大鴻臚楊瑁小跑了過來。
司馬熾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原兗州刺史、司馬越僚佐。
司馬越、邵勛都是他最討厭的人。
司馬越死后,很多人投奔邵勛,他又成了“新司馬越”,更加可恨!
“陛下,請行事。”大鴻臚楊瑁奏道。
侍中劉望這次沒看天子,直接說道:“可。”
楊瑁立刻轉身,舉手道:“可行事。”
雅樂聲四起。
邵勛在謁者的引領下,迎著東邊的第一縷陽光,龍行虎步,來到了陛前。
雅樂立止,邵勛拜倒于地,道:“臣邵勛拜見陛下。”
列于殿前的文武百官、宗室王公紛紛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他們的目光是復雜的。
羨慕、巴結、痛恨、嫉妒、不屑、欣慰等情緒交織纏繞著,為這場儀典增添了別樣的色彩。
侍中劉望展開了一份圣旨,大聲朗誦道:“朕御極以來,勤勞十載,實欲致生靈于安樂,升四海于太平。而豺狼競起,群丑并立,瘡痍遍及江淮,耕織空于河洛……”
“朕每思黎元之苦,淚灑衣襟;見城邑之墟,氣填胸臆。罪在朕躬,痛徹心扉……”
“勛懷黃公之略,長謀河上;盡及瓜之戍,久屯燕趙。捷報屢聞,成績可數。宜任大將軍、錄尚書事,付以權柄,專事征行。”
“勛定難救亂,素懷忠義之心;濟世安民,遂行英雄之志。今上察天意,下觀人愿,宜晉爵梁公,以陳、梁、魏等十郡為梁國,望卿永憶桓文之烈。”
“臣叩謝天恩。”邵勛再拜。
“禮畢。”侍中劉望喊完這句話后,立刻上前,微笑著攙扶起邵勛。
邵勛向他含笑致意,然后目光落在天子身上。
司馬熾看著這個雄壯威武的大漢,一時間竟然不敢對視,避開了視線。
群臣偷偷看著二人,暗暗嘆氣。
大將軍、梁公、兗州牧,三者集于一身,大晉王氣分矣。
而這個時候,天光漸漸大亮,金色的陽光落在邵勛身上,竟然讓人莫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