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福想了一下,沒有猶豫,他的音色比較突出格調:“方教授,我也是想保子宮的,不過想來方教授你的縫補會更加精準一些。”
產科的縫合修補能有多利害?
骨科的外傷創傷,毀損傷,那才叫看了就覺得蛋疼。
如果比起縫補衣服的話,產科的縫補難度大概就是破成了兩半,毀損傷的縫補難度則相當于是乞丐‘絲帶’裝縫補成完整衣服的樣子。
除了胃腸外科偶爾遇到的腸絞傷可以和它比一比難度之外,再沒任何病人的其他器官經得起毀損折騰。
精準地縫合修補,也是產后大出血推薦的止血方式之一。
方子業聽到李教授開口后,便細致認真了起來,速度不再快,而是每一針都恰到好處地縫合到了該在的位置。
哪怕情況很復雜棘手,但在方子業手里仿佛都是在雕琢一張藝術品,越是縫合,就越有原本的解剖結構,看起來越是覺得舒心。
只是,忽然間,方子業突然放下了左手的的鑷子,用手去抓了普外科一個規培的手:“大兄弟,你的止血鉗別這么搞誒?”
“你要是這么搞的話,你老師今天就下不了臺了。”
方子業話閉,站在對面的普外科主治馬上瞪大了眼睛,盯著自己的碩士:“這是水腫性腸管,平時教你的基本功你都忘腦后了么?”
“脆性腸管你夾一下比刀割帶來的傷害性都更強。”
小碩士戰戰兢兢地略顫起來,實在不是他不夠專業,而是這樣的水腫樣腸管,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哪里談得上處理經驗?
方子業輕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已經將子宮縫合得七七八八,又看了看普外科的主治兄弟,便問:“要不,李教授,剩下的你來縫合?”
“我幫著這位兄弟處理一下腸管?”
鄧海波所在的血管外科就是普外科的,他馬上道:“丁蒙,趕緊讓位,方教授幫你收一下爛攤子是你的運氣。”
“你好好學著點,以后好自己處理。”
叫丁蒙的人馬上點頭,擠出眉眼:“謝謝方教授,辛苦了。”
他雖然是主治,但這樣的局面,他要收拾起來也是非常非常麻煩的……
方子業上手之后,丁蒙就轉主刀為助手,原本的碩士助手則是成了拉鉤的“邊角料”,在往外退!
方子業道:“不要怕,也不用后退,你就站在這里,好好看一看。”
“不是為了罵你和批評你才阻止你,你是胃腸外科的碩士,應該知道,水腫期間的止血是需要非常細致的,與普通的腫瘤暴露時的夾閉和縫扎止血都略有不同。”
“像目前的情況,我們不僅要注意術中的止血,還要注意到術后滲血、血栓生成等情況。”
“還有就是這些水腫的腸管壞死段,到底該如何去處理……”
“腐化比較嚴重了,用腸管吻合器是吻合不起來的,這時候就只能用最樸素的單純間斷縫合了,縫合時力道要把控好。”
“你看,你只是戳了一下,腸系膜下動脈內的血管就又破了,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務必要小心些,不僅要處理原發性損傷,還要避免醫源性損傷……”
“不用想,這樣的情況,胃周血管也是一塌糊涂,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胃潰瘍出血呢,慢慢做吧,這是一臺比較細致的大活……”
方子業說是大活,它還真沒簡單得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高端的操作,就是出血點非常多,密密麻麻的!
因為腸管的水腫特殊性,方子業都不好直接縫扎,所以對局部血管進行了挑扎處理后,再重新放開了血運。
甚至有些地方,看起來都壞死的腸管,愣是被方子業用針刺注射器將局部的血栓給沖得再通,看起來壞死的腸管又恢復了部分活性……
這種具體而微的操作,就看起來不可思議了。
丁蒙和那個胃腸外科的研究生都看得有點懵,覺得這種非人類的細致操作不該出現,但它就是出現在了眼前。
方子業抬頭時,看到了丁蒙與那位普外科碩士眼里出現了他當年看鄧勇教授等人的目光,那種貪婪的目光仿佛想把自己的手給砍了栽種過去似的……
手術持續了足足四個小時才終于結束。
等方子業從手術室的更衣室出來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冷風拂面,并不算冷。
方子業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到五點多,他趕緊出門去買了些早飯。
雖然爸媽也會來送早飯,可方子業連續做了四個多小時的手術,已經是有點餓了。
洛聽竹的早餐依舊是月子餐,月嫂常姐的早餐是方子業帶的熱干面。
“常姐,等會兒我爸媽還會送早餐來,你要是沒吃夠的話,等會兒千萬不要客氣。”方子業低聲說。
洛聽竹現在雖然醒了,但希言寶寶還在呼呼大睡。
她這個年紀的寶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都該在睡,剩下百分之五的時間哭,百分之五的時間喝奶換尿不濕之類的……
“師兄,你干嘛去了?”洛聽竹有點饞。
不過熱干面的口味太重了,不適合現在的洛聽竹,方子業當然也給她帶了一個水煮蛋,小心敲開捏了蛋白給她吃。
“昨天晚上有個產婦大出血,我被抓了壯丁。”
“就是13床。”方子業說。
洛聽竹剛生完孩子,馬上緊張道:“結果怎么樣?”
“寶寶沒事,已經回來了,但媽媽進了ICU,手術沒問題,但就怕術后復蘇會很麻煩,而且她多處水腫,消腫也會比較麻煩。”
“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估計得三五天才能出ICU!”
方子業沒有說不順利的情況,那種猜測,方子業也不想看到,他也無能為力。
哪怕止住血了,現在也只是給了她一個生還的希望,她這樣的情況,還是有可能隨時倒下去……
天已經亮了,李家福教授和杜琴也已經回來。
13床的其他家屬都趕到了,追著問:“杜主任,我老婆她為什么去ICU了?”
“杜主任,我女兒現在的情況怎么樣?怎么突然就病危了呢?”
“杜主任……”
杜琴被圍著,細致地解釋著:“產婦產前基本狀態就不是很好,發作時又并發了胃腸道損傷,還有術中大出血。”
“能夠在手術臺上搶救過來,都是我們醫院多個教授精誠協作了。”
“現在,她去了ICU監護,后續的情況要隨機應變,不過你們還是要做好,結果不那么好的準備。”
“你們應該也知道,產婦孕期狀態就非常不好,在13周的時候,我們就有建議她引產,但媽媽自己強烈。”
杜琴說到這里,聲音一軟:“當然,我不是在怪她,我自己也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媽媽,我懂她。”
“這是她的決定,她想寶寶出生,但就要面臨很多風險…這些風險是很早之前就有了,所以她也不是突然就進了ICU…”
“你是她老公,你陪著她產檢那么多次,你應該清楚她的情況。”
一個男子抱頭輕哭的聲音傳來:“我和她都想要個孩子,我們只是想要個孩子…我…我們不該要嗎?”
“這是我們一起決定的。”
男子的質問聲,沒人回答他。
任何人都有選擇當父母的自由,想要一個可愛的寶寶當然沒什么錯,包括她老婆也沒做錯什么,就只是懷了個孩子而已。
錯的只是集中了太多的陰差陽錯,但凡有一點不那么陰差陽錯,他們或許都不用來中南醫院找李家福主任了。
剩下的,方子業也無能為力了。
方子業只能負責暫時的搶救和救命,剩下的就真的只能交給天意了。
不過想來,寶寶出生后,失去了子宮的壓迫,很多血運系統都能重新疏通,腸管的水腫也可以在恢復血運后快速恢復。
13床很快就住進來了新的產婦。
雖然出生率減少了,但像中南醫院這樣的三甲醫院,像李家福主任這樣的頂級產科醫生,是不缺‘高危產婦’的!
查完房后,李家福主任親自對洛聽竹說:“洛教授,你的狀態比較好,所以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下,你今天就出院啊?”
“我這邊有幾個病人比較特殊,需要轉來單人病房。”李家福主任帶著笑,看似建議,其實都是要求出院了。
但講道理,洛聽竹是昨天做的手術,下午才出了手術室,今天還不到中午十二點,李家福便開始趕人了!
方子業開口道:“李主任,能不能多饒兩天?”
梁霞的聲音有點尖:“李主任,我媳婦昨天才手術,你今天就喊她出院不太合適吧?”
“你想收病人也不是…”方子業立刻打斷梁霞,將她拉到了身后去。
“李主任,是有特殊情況嗎?”方子業問。
“對,方教授,如果不是有個病人需要非常安靜的環境,我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了。”
“她有躁狂癥,快到臨產期了!”李家福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這里有點問題。”
“洛教授的體質比較好,所以狀態挺好的,這幾個單間里的病人,就她可以快點出院了。”
“方教授,情況特殊,能不能理解一下?”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給你溝通一下私人產后康復中心或者是月子中心,或者是附近的私立醫院。”
“錢不用你們出!我也會每天過去看的。”李家福的表情有點為難。
像他這樣的知名專家,可不止病房里的這點病人。
“李主任,您太客氣了!”
“自然不是錢的問題。”方子業沒退步。
洛聽竹反而先問道:“李主任,我這個情況能出院嗎?我感覺自己下床都不方便。”
“你的情況已經算好了,氣色非常好,自己可以扶著坐起來,能吃能喝的。”
“洛教授,如果不是這個病人真的很特殊,我是真不會趕你的。”
“但?”
“雖然有精神疾病吧,也有當媽媽的權利是不是?”李家福動之以情道。
“那我出院吧……”洛聽竹心善,很快就被說服了。
方子業則道:“李主任,那您還是給我們推薦一個環境比較好的月子中心吧,我老婆現在的情況,直接回家還是有點不方便的。”
“畢竟順轉剖,這術后還沒二十四小時。”
方子業沒想過讓洛聽竹去療養院之類的,本來也不打算去月子中心,但照現在的情況看,不去也得先去了。
“謝謝方教授理解,月子中心附近就有的,我等會兒給你一個電話,他們直接過來接人。”
“到時候我給他們招呼一聲,因為我讓洛教授出院也的確于心有愧,所以洛教授如果是在術后的康復期,我就讓他們不收你們的費了。”
“當然,如果要就餐之類的,還是要給錢的。”
“以后你們如果還要繼續住,那你們就去和老板談價格好不好?”
“方教授,實在是抱歉了啊。”李家福教授說完,就雷厲風行地走了。
他的病人真的很多,而且情況也比較刁鉆,再加上是待產婦,屬于是特殊群體,是每個家庭甚至多個家庭的絕對‘重點照顧對象’。
絲毫都大意不得。
方子業被梁霞拗了一下:“你不答應不行嗎?”
方子業吃痛,回道:“我不答應當然也可以,但這樣李教授就不是很方便了。”
“推己及人嘛,而且聽竹的情況也確實還好。”
洛聽竹趕緊轉移話題:“媽,你就別說師兄了,你去看看希言唄。”
“好。”
“我回去再收拾你,就你這樣還是個教授。”梁霞的語氣非常不好。
然而,方子業和洛聽竹都做好了要出院的準備,只是還沒來得及往外面的月子中心轉。
大概是在上午的十點左右,管床醫生就匆匆跑了過來,解釋道:“方教授,洛教授,你們不用出院了。”
“本來預約要來住院的那個病人已經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方子業正在打電話與月子中心約定出院的時間。
“唉……”管床醫生深吸了一口氣:“就是自殺了。”
“她本來…”
“其實我倒是覺得這樣對她來講挺好的。”
“她自己本來就沒有懷孕不懷孕的意識。”管床醫生這般道。
“大人小孩都沒了?”方子業問。
就算是父親有錯,孩子是無辜的啊?
“嗯嗯…”管床醫生點了點頭,而后轉身走了。
洛聽竹聽了,有點緊張地抓了抓方子業的手心,把方子業抓得緊緊的。
產科、婦科,永遠都是故事最多的專科。
一個孩子,一個母親,就這樣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