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馬不停蹄,終于在落鎖前回到南城宮。
他們沒走閭闐門,而是選了華林東門。
入了華林東門,穿過華林園,再過冷宮,就能回到后宮。
雖然路是真的繞,但不易叫人察覺,還能避開尚書臺,麻煩一些也是值得的。
這里本就僻靜,又還落著雪,越顯得寂寂悄悄。
忽然響起馬匹嘶鳴聲,值守的禁軍不覺詫異,待來人走近,細細一瞧竟是淳于左衛。
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想是來巡視的。
一聲大人還未喚出口,轉眸又看見緊跟其后的竟是個女子,不由愣了一愣,雖瞧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大人。”
禁軍恭敬行了一禮,目光不加掩飾地往梁婠臉上瞧。
淳于北了然,只道女子是奉太后旨意出宮辦事的宮人。
梁婠十分配合地拿出通行的令牌。
禁軍檢查后,又仔細盤問了幾句,見人不僅態度不卑不亢,又對含光殿內諸事對答如流,便予以放行。
梁婠瞧在眼里甚是滿意。
她斷不希望看到這些禁軍為了討好上位者,即便見到可疑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予放行。
直到身后宮門再瞧不見,梁婠眼睛望著前路,淡淡道:“這人倒是可以一用。”
淳于北微微驚訝,忍不住觀察她臉上的表情。
自打離開村莊后,梁婠便再未開口同他說過一句話。
她不說話,他也閉口不言,只騎馬跟著,偶爾才會瞧她一眼。
他雖不知他們二人私下談了些了什么,但從臨走時宇文玦還他自由身來看,那分明是讓自己往后只聽令于她。
何況他們分別時的樣子,瞧著也有些不對勁兒。
他認識她的日子也不短了,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整個人像冰封的湖水,再尋不見一絲生氣。
“好,回頭我瞧瞧哪里有空缺,讓他補上。”
淳于北嘴上應著,眼睛卻緊盯著人瞧,狀似無意道:“有件事兒還未來得及說,從今往后我也只有這一份俸祿可領了。”
梁婠步子一頓,扭過頭看著他,眼底閃過驚訝。
淳于北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嘆口氣:“不是你要求的?你就這么信不過他?”
冬日的華林園寂靜無聲,梁婠默了默,再抬頭沖他笑了下:“是啊,我信不過他。”
這笑,實在太難看。
淳于北皺眉,沒想到他們會因為這件事鬧得不愉快,可又覺得哪里不對,顧不上多想,只道:“我愿意效忠他是因為——總之,是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是我要求隱瞞你的,至于他派我來,絕不是要監視你,你也該知道——”
“不重要。”
梁婠出言打斷。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她知道淳于北這是誤會了,卻也不想再解釋。
她說完就只往前走。
再磨蹭下去,天就要黑了。
梁婠搓了搓冰涼的手,往幾乎要凍僵的臉上捂了捂。
宇文玦問她,為何寧可與高潛一起走,也不愿信他,留在他身邊?
臨川的客棧里,高潛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
她的說辭聽起來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可他也只是靜靜盯著她瞧了一會兒,便滿目嘲諷地笑了起來。
她咬牙瞪他,他依舊只是笑。
直到他笑夠了,才垂著眼低低嘆口氣。
他說:梁婠,你可真傻。
淳于北瞧著獨行的背影無奈追上去。
他從前過得簡單,心里的想法更是簡單,只要不斷完成殺人任務即可。
可這大半年過去,他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感概,似乎單純做一名死士也挺好……
齊君,他看不懂,宇文玦,他也看不懂,妖女,他更看不懂。
人心復雜,感情更復雜。
淳于北搖搖頭。
他知道無論她心里是如何想的,一旦回到這皇宮中,她又變回那個深于城府的皇太后,同前那個前不久還騎著馬迎風落淚的女子甚是不同。
才走出華林園,依稀瞧見有人等在冷宮邊。
淳于北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宮人不顧風雪嚴寒,伸長了脖子往華林園方向眺望,直到遠遠瞧見甬道上隱約走來兩個人影子,心往上一提,待看清是左等右盼的人,不禁滿心歡喜,緊接著長長呼了口氣。
這么心驚膽戰地等了一天,總算是將人給盼回來了。
宮人忙不迭地跑上前。
“太后、淳于大人。”
尚離得幾步遠便行了一禮。
梁婠看一眼宮人肩頭的落雪,顯然已是等了許久。
“錦蘭讓你來的?”
宮人點頭稱是,又大致交代宮中情況,說話間又引著梁婠去一早準備好的宮室更衣梳妝。
梁婠也算聽明白了。
她前腳離宮,陸晚迎后腳就來了太極殿東堂,說是有要事要稟報,宮人只道早朝后太后身體不適,暫需歇一歇,誰也不見。
誰知陸晚迎完全不吃這一套,幾句說完便要硬闖,宮人內侍怎么勸阻皆是無用。
幸而關鍵時刻錦蘭出現,稱太后要宣見外臣商議兩國戰事,尚不得空召見太妃。
陸晚迎在殿前守著,直到見外臣入殿,才不甘心地回瑤華殿。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誰想她午膳后又來了含光殿。
可這回卻不說來見太后,而是改見皇帝。現下還在含光殿側殿待著,勢必是見不到太后不罷休。
宮中當值的人都清楚,這陸太妃同過往那些妃嬪可不一樣,饒是今日朝堂上的陸氏再不復往昔榮耀,那也絕非他們能怠慢的。
更不要說陸氏本就性子乖張。
宮人愁眉苦臉地說著。
梁婠心下已有了計較,簡單整理一下就要出鏡殿。
出門時不由多看一眼,她記得這間屋子還是當初黃瀠養傷時所居……
梁婠回過頭,就見宮人捧著大麾,眼睛滿是慌張無措:“太后,這……這件衣物要如何處理?”
她問完便垂下頭,戰戰兢兢的模樣,好像手里拿的不是大麾,而是一塊燙手山芋。
梁婠瞧著大麾沉默一下。
也不怪宮人怕成這樣,明眼一瞧就知這是件男子的衣物,外觀雖不顯眼華麗,可懂行的,單看這做工材質,便知這定是內府專作,絕非尋常貴人可用。
更何況,這也并非離宮時她們為她準備的。
梁婠神色不變:“送去含光殿。”
宮人心下一驚,顫著手應了一聲:“是。”
等再抬頭,衣飾華貴的人早已邁出門。
宮人低著頭跪在地上,怔怔出神。
“如今想見太后一面,還當真是難!”
陸晚迎站在門口簡單行了一禮,猜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這些天諸事繁雜,太妃無事就別隨意走動了。”梁婠淡淡瞧她一眼,邊說著邊往殿中走。
陸晚迎皺起眉頭。
梁婠再未瞧她,轉頭問一旁的內侍皇帝身體如何。
高旸這兩日受了寒。
內侍垂著頭答得仔細,何時用的膳、服了什么藥,昏睡間醒了幾回……
可謂巨細無遺。
梁婠聽完,微微頷首,道:“予去看看皇帝。”
陸晚迎望著那個無視她的人不由沉了臉。
她咬了咬牙,沖著背影喊道:
“太后一整日不曾露面,究竟是一直在太極殿議事,還是偷偷去了別處?”
冷不丁一聲驚得眾人心神一顫,忙埋頭跪在地上。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見狀,陸晚迎不由擰緊眉頭,旸兒繼位后,梁婠在前朝后宮的所作所為她不是不知道。
曾聽宮人內侍小聲議論過,朝堂上的眾臣都被這位如花似玉的太后所欺騙,別看她談吐舉止得體溫柔,實則內里個心狠手毒的,別的不說,單一聲令下,仁壽殿里外近三十幾條人命說沒就沒了,甚至姑母也……
許是事情已過去一段時間,且沒了搬弄是非的人,她素來又一味地同自己好聲好氣,以至于也漸漸忘了那些無意中聽來的話,不自覺地將她視作那個太師府里的梁姬。
可事實上,就連自己也曾說過她很像姑母。
現下這般高聲質問,無疑是當眾向她挑釁。
陸晚迎抿住唇,攥緊了手心。
梁婠收住腳,背身輕嗤一聲:“予倒不知,何時皇太后的日程還輪得到一個妃嬪過問?”
她的嗓音像殿外夾了雪片的冷風,陸晚迎也只有一瞬間猶豫,畢竟,她們之間本也沒什么情誼。
正要開口卻被梁婠打斷。
“太妃出宮吧。”
“出宮?”
“是,出宮,”梁婠緩緩回頭,語氣透著幾分疲憊:“據我所知,你母親近來身體欠佳,我想你不如出宮去陪伴她,當然,如果你們想同周氏一樣離開晉鄴,我也可以——”
陸晚迎吐出一口氣,搖頭笑了:“你為何總是要趕我走?這么大個皇宮就真的容不下我嗎?還是你在怕什么?”
梁婠蹙眉:“怕?”
“是啊,你怕陸氏。”陸晚迎盯著她的眼睛,提著步子一步步走上前。
“你說你若不是怕,為何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出宮,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們陸氏的人就這么礙著你的眼嗎?可你別忘了,你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全仰仗我們陸氏,可如今……是人走茶涼,還是你一早就想著過河拆橋!”
梁婠愕然,在她看來陸晚迎只是個性格驕縱得有些乖張的少女,可眼前的人是異于常日的尖銳,甚至帶了一些莫名的敵意。
即便撞破陸晚迎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也不覺得難以理解,更沒有拿異樣的眼光瞧她。
然而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些不確定,是不是不該一味讓著她。
梁婠坦言:“阿迎,宮里沒有你要的東西。”
陸晚迎眉頭微微一挑,有些好笑地看她:“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太后知道?”
梁婠望著眼前人,卻憶起上輩子一些傳言。
聽聞晉鄴城中不斷有軒裳華胄上門求娶尚書令獨女,可奈何這陸女郎眼光極高,盡數拒之,后來更是放出豪言,若是始終不合其心,寧可一生不嫁。
似乎為了驗證她的決心,更是在紫霄庵拜了師父,還時常入宮伴著太后誦經念佛……即使太后癱在榻上也不曾改變。
那時,也只在宮里遠遠見過她幾次,聽人說起她的事兒,心中除了贊嘆,也帶了幾分羨慕。
可這一世,等在太師府里真的同她相處過,才覺得傳言到底是傳言,她那古靈精怪的模樣,怎么看都不像個能靜下心念經的人。
說罷擺了擺手,跪在地上的內侍立刻會意,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太妃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寢宮安置吧。”
“放肆,”陸晚迎聲音一沉,揚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就憑你一個小小的內侍也敢這么跟我說話!”
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氣,內侍毫無防備下結結實實被打了個正著,整個人斜斜一歪,差點沒站住。
他顧不得臉上的疼,頂著腫痛的臉,重新站好。
陸晚迎忍下手掌上的不適,咬牙看向梁婠:“太后也要對我下手了嗎?”
“……太后,你們,你們這是怎么了?”
正在這時,錢銘扶著高旸從內殿走出來。
陸晚迎一指被打的內侍:“陛下看看,如今就連這么個東西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這究竟是倚著誰的勢、借著誰的膽?”
高旸看看陸晚迎,又對梁婠道:“太后,太妃知道孤病了,特意守了孤大半天,想來也是又急又累之下,才無意中在言語上沖撞了太后,還請太后勿要同她計較。”
說完高旸咳嗽起來。
錢銘緊張地替他撫背順氣,他卻拂開錢銘,走到陸晚迎跟前,勸道:“太妃怎可在太后面前動手,實在太無禮,這次便罷了,如若再犯絕不饒恕。”
說著轉頭看梁婠:“太后覺得如何?”
他衣飾單薄,沒血色的臉上因咳嗽添了兩抹異紅,不過多說了幾句話便氣喘吁吁。
梁婠目光停在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片刻后,點頭笑了一下:“既然皇帝這么說,那便算了。”
陸晚迎還欲再張口。
袖子底下,高旸輕輕扯住陸晚迎,眼神示意旁邊的宮人。
“還不送太妃回去?”
陸晚迎撥開高旸的手,眼睛直直望著梁婠,勾了一下唇,眸中盡是嘲諷。
“我不會讓我阿父白死的,更不會讓我們陸氏變成被人利用完就扔的墊腳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