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還是其迫于形勢的無奈之舉?
梁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盞,埋在心底的疑問像發芽的種子,一個個冒出頭。
其實,關于周國的事,她并不想深究。
何況,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關系。
如果宇文玘的殘黨真如他所說,與宇文珂暗中勾結,那么他真同旁人一樣沒有察覺,還是有意放任,借刀殺人?
還有,當日他為何同意放高潛、王庭樾與她一道離開?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曉梅林嶼軍中會發生兵變?
他又為何要派淳于北去齊營撥亂反正?
是隨她心意,還是想借的她手……
懷疑的念頭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經不信他了嗎?
梁婠顫著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杯子,指尖卻依舊冰涼。
明明心中揣著這樣多的疑惑,可他問她的時候,她卻只是搖頭。
為何?
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很久以前,他說過不怕她問什么,就怕她什么都不問。
便是從那時起,但凡她問,他什么都會跟她說。
回想起舊日的情景,仍覺得歷歷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現在的他們,一個是周國新帝,一個是齊國太后,未來皆有屬于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涼涼的白水。
還記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見她對湘蘭一眾人的死難以釋懷,便勸解她,說他們不是為報仇而活。
還有那天,他們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
案幾上擺著一張輿圖。
她記得很清楚,那輿圖上不僅繪有周國,還繪有齊國。
正值夕陽西沉時,河面映著兩岸景色,波光瀲滟,宛若天上遺落人間的一條緞帶,泛著不屬于這世間的光澤。
就是在那金燦燦的景致里,他問她,如何看待周與齊?
落日余暉中,他眉眼如畫,整個人纖塵不染。
她望著他想了很久,卻遲遲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見她如此為難,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問。
后來,他帶她去周昀的葬身處。
他們一同悼念戰死的齊國將士。
他眉宇間的低落與悲痛,她是看在眼里的。
就在尸骨坑旁,她問他,是否想要那個位置?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沉默,又何嘗不是一種默認?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過自己的意圖和打算?
可她卻憑借過往對他的了解,在心里幫他否認了。
梁婠默默嘆了口氣,收回漸漸飄遠的思緒。
心中再百轉千回,也不過是須臾一瞬。
不管怎樣,他已是周君。
梁婠遲疑一下,還是掀眸看過去。
“離開漣州前,你和……高潛是不是私下約定了什么?”
宇文玦眉頭不經意地皺起。
她心里在擔憂什么,他單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體里的某一處,生疼。
他扯著唇角,隱約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還愿意問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說:“沒有。”
梁婠心頭一松。
她不過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樣,綴在他們商談的條件里。
宇文玦臉上平平靜靜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點情緒,只有嗓子是啞的。
“你該知道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至于你——我永遠不會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談條件。”
說話中,他的視線落在畫匣上。
饒是情緒掩飾得再好,也做不到半點痕跡不留。
梁婠一怔,壓在心底的痛霎時涌了上來,逼得眼睛又酸又澀。
她咬了下唇。
說不上是慶幸多,還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么。
“婠婠……”
見她眼圈紅了,宇文玦的喉嚨啞滯,心頭竟生出幾分歡慰。
至少這一刻,她沒有否認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異常溫柔。
歡慰之余,又覺得不夠。
思及此處,酸楚的心里不禁生出幾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對她,他總忍不住想要得寸進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幾年里,他總是有意無意的,一次又一次將她惹毛。
每逢那時,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獸,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那時的他也沒有想過,會將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記得這么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如此羨慕那時的自己。
重逢后,本不該再存有半點誤會,可他們之間卻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還要遠的距離。
欣悅如此短暫,不過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瞇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著。
也只有這樣的痛,才讓他覺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這樣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一會兒,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兩國之間的事兒,并非是誰的一朝之念,縱然不是我,也會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后,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輩子,她死得早。
在漣州城小產后,她臥床靜養,就算兩人共處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從不跟他說前世。
她不說,他也不提。
再后來她就離開了。
所以,她死后又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宇文玦見她低著頭,又道:“我同他見面的時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沒有說話。
可她知道這話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還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后下落不明,宇文玦來齊國尋她,再到后來……期間他與高潛數次見面。
除了第一次劍拔弩張,后來他們再未有什么沖突。
其實,從高潛的態度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實身份,卻從未想過將那些隱情公之于眾,亦沒想過泄露給宇文玦在周國的政敵。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卻也沒有利用他攪得齊國天翻地覆,反而選擇襄助高潛……
回顧這兩世,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清的?
屋子里就這么靜了許久,只聽得外頭凌冽的寒風吹得窗扇、門扉呼呼直響。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曉周兆元與丹青逃過一劫,沒有大礙,那么她也沒有必要再待下去。
況且,兩國開戰在即,她與宇文玦本就不該私下見面。
若是被人知曉,于誰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遠離了晉鄴,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后定然平安無虞,我出來許久,也該回去了,安全起見,周君也請盡早離開吧。”
說罷站起身。
宇文玦看著作勢要離開的人,凝眸不語。
她的態度語氣,又變回剛見面那般,客氣又疏離。
這一聲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沒了關系。
怎么不是呢?
離開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將玉簪歸還。
宇文玦閉眼笑了下,雙唇毫無血色。
梁婠并未覺察,只低頭瞧著身上的大麾。
她剛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對上另一雙黑眸,壓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鎮定。
“我該走了。”
宇文玦好像沒聽到她的話,只問:“你就再沒旁的話想跟我說?”
“沒有。”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拖泥、不帶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還請周君放手。”
一聽這話,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將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沒有?”
梁婠面上一僵:“沒有。”
宇文玦望著她,輕輕頷首:“好,既然你沒有,那么我來說——”
梁婠的心懸空了一下,然后止不住地發顫。
“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可說的。”
打斷他的聲音過于急切,顯得那么慌張。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來此的目的我已知曉……倘若日后晉鄴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齊氣數已盡,怨不得人。”
他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自始至終你從未問過我為何當日要隱瞞你我——”
梁婠搶過話:“沒什么好問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樣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認了嗎?”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開眼:“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好說的?何況,我也不想聽。”
她只覺后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說這些,她是決不會來見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緊,完全不給她離開的機會。
見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過她的肩,逼視她。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讓你這么走了,就算日后我攻下晉鄴,也再見不到你,對嗎?”
梁婠心下一沉,沒有否認。
宇文玦瞇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離開他。
就連他們的孩子,她也不顧了。
可笑的是,他竟還抱著等她回來念頭。
宇文玦閉了閉眼,搖頭笑了下,既是這般,還等什么。
索性都言明吧。
“當日,之所以對你有所隱瞞,并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頓,又變了話鋒。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隱瞞你,可是,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會選擇隱瞞你,只不過這次,我不會再猶豫不決,定要牢牢瞞你一輩子,永遠不會給你機會讓你知道……比起讓你離開,我寧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涼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這么看我。”
宇文玦神色決絕,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剖開給她看。
“我知道你當日悄悄離開洛安,并非是因為介意我在洛安懲治流言的強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奪下涂陽、漣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并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別說了。”
梁婠如墜冰窖,眼底流露出懼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靜靜地同我說國事、說天下,說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卻獨獨不愿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何?”
梁婠咬緊牙關咽下眼淚,勉強撐著看他一眼。
“過往種種皆已逝,我早已忘懷,周君也請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態度堅決。
梁婠忽然有些崩潰,“是你說的不會逼我,也是你親口答應讓我走,可你看看你現在是在做什么?”
宇文玦沒有否認。
他是說過那些話。
可那時的她,剛剛小產,躺在床上虛弱得像一縷殘魂。
她要怎樣,他不會答應?
何況他那么說,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給她一個喘息、恢復的時間,強行讓她留下,她會怎樣,他心里很清楚。
他想過,最多他就一直等著她。
直到她愿意給他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然,他也沒奢望能回到從前那樣,就算守著她想要的距離也好。
但至少還有一個機會。
日復一日的,他多點耐心并不是什么難事。
可到底是他想錯了。
哪里還有什么機會?
無論她是走是留。
心里根本就是想著要徹底與他斷了。
宇文玦微微地牽動嘴角,悲戚漫過心頭。
梁婠窺見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這么僵持下去。
她冷著聲:“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這么一句簡單的話,不知觸動了哪里,讓她的淚意來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強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們回不去的。
她心里的那個陸修早就已經死了。
死在齊國的三軍前。
死在她的懷里。
后來的他們,全是錯的。
就像那個小產的孩子,注定無法來到這個世上。
所以,她要終結這段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離開洛安時,她就做了決定。
宇文玦嘆了口氣:“我不怕你讓我等,我就怕你連等的機會都不給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給他們機會,是上天沒給她機會。
宇文玦繼續道:“你真的只是因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閃著淚光,笑了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屋子里尤為安靜,清晰的笑聲是最鋒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頭哽住。
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想起一只手。
一只從角落里伸向他的手。
纖細蒼白。
是那么絕望無助,卻又那么頑強倔強。
他澀然開口:“你是該怨恨我、討厭我,因為我就是那個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陸太師。”
梁婠偏過頭,閉了閉眼,濃濃的屈辱與羞恥涌上來,讓她無地自容。
宇文玦喉頭發緊,頓一下,才道:“我知道你從前愿意將身心交付于我,不過是覺得我未經前塵、不知過往,與你上輩子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他紅紅的眼睛深深望著她:“可你說,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梁婠全身猶如冰封雪覆,只有灼燙的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你能接受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卻不能接受知悉過往的我……難道你真的以為只要離開,就能當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生嗎?”
他通紅的眼霧氣蒙蒙,嗓音啞滯破碎。
“為何明明他同我一樣,你卻寧可信他,也不肯信我,為什么?”
梁婠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就這么被他無情地扒下一層層偽裝,將最深處的難堪一縷不掛暴露在兩人面前。
他沒說錯。
她找盡一切理由,看起來是那樣冠冕堂皇,實際卻故意遺漏最重要的一點。
這么迫不及待地逃離他,豈止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若擱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陸修是陸修,陸太師是陸太師,他們不是一個人。
可晉鄴酒肆再見之后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將身心交付給一個本該怨怪的人,尤其還在他曾親眼目睹過她的那些不堪過往后?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擁抱、親吻的身體里,還藏著那個叫她心存芥蒂的陸太師。
她要如何假裝若無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樣幸福和快樂的時候,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里,那顆跳動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過異樣的想法?
是不屑、輕視、鄙夷……還是旁的什么?
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叫她呼吸不上來。
在他隱瞞、遮掩的背后,他又是否會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會不會本就帶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單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像是被誰在無情地撕扯著,鮮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么都不想?
當純粹的感情變得不再純粹,再繼續下去,會怎樣?
她曾經信誓旦旦,自稱決不會再對任何男子動心,更不會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沒有做到,還不惜以命相護,甚至愿意生死同赴。
換作一個不相干的人也罷。
可偏偏是他。
帶著過往一切記憶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卻自欺欺人地將一個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兩個,然后惦念著一個,怨恨著另一個。
如此。
她何止是背棄了當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只想帶著最后一點自尊遠離,給曾經付出過的真心一點體面。
可他卻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與她說透。
也許她就是個怯懦的人。
梁婠抹干眼淚,深吸一口氣,才抬頭:“是,你說的都沒錯,過往發生的事,我無力改變。起初,我也確實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只想遠離你,否則只要看到你,就會不斷的讓我想起那些過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不信,只有想與不想。”
如此直白的話,聽在耳里,全然不是滋味兒。
宇文玦面上失了色,只覺得心冷。
“只想遠離我?”
梁婠有些疲憊往下咽了咽眼淚,沒有回答,只道:“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太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統一天下,還萬民一個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現在,她是可以同過去和解。
卻沒法再坦然地繼續愛他、同他在一起。
“這樣好?”
眼淚干了后,臉上緊繃繃的,梁婠勉強笑了下。
“是啊,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我曾經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余生,我只想要自在安寧,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
或許有些事,自他醒來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頹然松開手,后退一步,雙眼又濕又紅:“……我想你定是寧可我從未醒過來吧?”
梁婠心臟猛地一縮,尖銳地疼。
他那樣驕傲的人卻說出這么沮喪的話。
梁婠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
可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從懷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著他手上的庚帖,忍著幾欲奪眶的眼淚,久久說不出話。
宇文玦沖她笑了笑:“一堂締約,良緣永結。這庚帖是我們在丹犀山莊成婚的那晚一同寫下的,你還記得嗎?”
如何能忘?
青廬里,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著筆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在庚帖上寫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眼淚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將庚帖塞進她的手里,替她一點點拭著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緩了緩,又道:“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會像現在這樣……可惜,事與愿違。”
他淡淡一笑:“不過,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曦兒的娘親,我也永遠都是曦兒的父親。”
梁婠抿著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覺自己好像伸出了一只手,還隱約摸到一顆溫熱且潮濕的心。
這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天,三軍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梁婠垂下眼,只看到手中的庚帖。
咸澀的淚水沖得她偽飾過的臉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聲音有些低啞:“讓我最后好好看看你,行嗎?”
梁婠眼底一熱,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嗓子緊的得只能輕嗯一聲。
得到許可,他紅眼睛里攜著笑,然后將人按在墊子上坐下,再去一邊的小幾上拿起一只小藥瓶。
是除去臉上偽飾的藥汁。
顯然他是早有準備。
其實,這瓶藥還是她給他的。
那天,她跟他說想去洛安城里轉一轉。
為了不叫人認出來,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臉上又貼又畫。
他給她畫了顆大黑痣,她就像報仇似的,給他點了一臉的麻子。
直到臨出門,他們還擠在鏡子前,比著看誰更丑。
就因為出門時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獨獨將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現在暮山仍是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誰能知道素來沉厚寡言的宇文玦,還會有那么孩子氣的時候。
梁婠靜靜坐著,望著他的側影,一時又想哭又想笑。
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像一枚枚輕薄的刀片,看起來沒什么分量,甚至還很單薄,可偏是那么鋒利,只在心上輕輕一劃,便立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還沒察覺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別開眼,悄悄擦掉眼淚。
等再轉過臉,他拿著藥瓶已坐在她身側,旁邊還放著一盆溫水。
小幾上的燈盞搖曳著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溫柔又哀傷。
梁婠掏出袖中的絲絹遞給他。
“用這個吧。”
“好。”
梁婠說完,眼睛看向別處,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看,將屋內的所有看了個遍,只不看他。
宇文玦接過絲絹,再用絲絹沾了草藥汁,幫她擦臉。
太近的距離,叫他溫熱的呼吸直噴在她的臉上。
梁婠垂垂眼,無論她的眼睛看向哪里,似乎都顯得那么刻意。
后來,她索性閉上眼,任他將她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凈。
他的動作很輕,擦得很仔細。
指尖偶爾才會碰到她。
好像她是養在案頭的一盆蘭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每一片葉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云巖池的隔間里,他穿一身寬大素凈的雪袍閑閑坐著,垂頭之際,扯起一片蘭葉瞧,落人眼里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臉是濕的,分不清是沾的藥汁,還是流的眼淚。
原來,有的人、有的記憶,早就刻進靈魂深處,無論過去多久,萬古不磨。
時間就在彼此的呼吸間漸漸流逝。
直到擦得干干凈凈,露出一張屬于梁婠的臉,宇文玦才退后一些笑著看她。
“好看。”
他嗓子啞得厲害。
還不等她睜開眼,整個人就被一個懷抱擁住。
抱著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么話也沒有,只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頭埋進他的懷里,真真切切感受著胸膛里那顆跳動的心。
是陸修的心。
她閉起眼,忽然抑制不住地,淚如雨下。
其實,不論是前世的陸太師,還是今生的陸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終他們都是一個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區別是,他愛或不愛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從前。
任雙臂之外的世界風雪肆意。
倘若從未忘懷,又何談想起?
等梁婠披著厚重的大麾邁出屋子時,院子里的風小了不少,天上還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
院門外站了不少人,等著送他們離開。
宇文玦在她身側站定,轉過身與她面對面,靜靜地看著她。
要說的話方才已然講完。
一時只剩沉默。
梁婠在那雙幽深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一點影子,卻很清晰。
他的大麾給了她,身上只著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氣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梁婠眼簾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年,他們在雪地里相對而立。
雪窖冰天里,就像兩個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風雪聲中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頭,解下腰間佩戴的繡囊,然后拉起她的手,將繡囊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太醫令新配置的。”
蠱毒傷身,小產后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調養,怕是以后難再孕。
自從上次配制的藥丸吃完后,她似乎也忘了這事兒。
梁婠瞧著手中的繡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著吧,好好照顧自己。”
澀然的聲音掩不住沉重的溫柔。
梁婠喉頭哽住,手指緊緊捏住繡囊,輕輕點頭:“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認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話說出來倒顯得多余。
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她仔細收起繡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背著大藥箱的身影,還有離開漣州前他跟她說的話。
“老師還好嗎?”
“很好。”
宇文玦抬手幫她拂去粘在發絲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個笑,點頭:“好。”
這樣淺淡的笑容只浮在唇邊,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絲漣漪,就像莽莽蒼蒼的荒漠里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于世。
淳于北已牽了馬匹在院門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過短短幾步路,卻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馬匹前,又在一眾人默默地注視下,接過遞來的韁繩。
明明這樣多的人在場,卻寂若死灰,竟無一人開口說話,唯有馬兒在風雪里打著響鼻。
淳于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終也只是退到一邊,他知曉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樣,只是個外人。
梁婠握住韁繩,站著沒動。
冰涼粗糙的韁繩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馬的那一刻,眼淚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頭緩了緩。
再回頭看過去,隔著不斷飄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
這么近,卻又那么遠。
她翻身上馬,再最后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長鞭揚起又落下,馬匹登如離弦之箭。
宇文玦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開口:“自今日起,淳于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于北皺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淵,再未言語。
淳于北垂下頭,跪地一拜。
“屬下領命。”
馬蹄聲遠去,再瞧不見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仰面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無數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點兒,這么站得久了,他很快就會變得像一個雪雕。
四章合一章,先發這么多吧。余下的還在寫,主要不想為了結局而結局,所以,反復地刪改,就會很慢,請寶子們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