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之地，本孤竹國也，周代以之封于箕子，漢世分為三郡，晉氏亦統遼東。”
這話是裴矩曾經給楊廣寫的奏章，高句麗之地，自古以來便是華夏的，可以往上追溯到西周以前，無可辯駁。
隋朝最早征遼，其實是楊廣他爹文帝楊堅，開皇十年，高句麗王率靺鞨騎兵萬余進攻遼西，被營州總管韋沖擊退。
文帝隨后以漢王楊諒為元帥，高穎為長史，王世積與漢王并為行軍元帥，統兵三十萬，分水陸兩路進攻高句麗，但因道路和天氣的原因，糧草供應不上，又遭遇疾病，隋軍死了十分之八九。
高句麗王也懾于隋朝軍威，遣使謝罪，于是罷兵休戰，直到十余年后，大業八年，楊廣統兵百萬御駕親征。
可惜接連三征，皆不成功。
眷彼華壤，翦為夷類。
楊廣沒能征服高句麗，反而自己傷及根本，不久后大隋在風雨飄搖中崩塌。
碼頭上陣陣喧鬧。
武懷玉聽完石頭打探到的消息，神情肅穆，
“那船上的女子有多少？”
“得有三百多，”石頭雖出身雜胡，但如今早自我認定為華夏，夷入夏則夏嘛。“那些姑娘，都是十多歲的，她們自稱是高句麗的隋軍之后。”
“你聽清楚了，是高句麗境的隋軍之后，而不是高句麗國中的漢人？”
石頭有些迷茫，“阿郎，有區別嗎？”
“有。”
高句麗國中其實有許多漢人的，畢竟高句麗建國都有七百年了，可謂歷史悠久。
但在高句麗建國之前，遼東其實就有漢人在了，高句麗之前有扶余國，在先秦時期，華夏民族就進入遼東，其中代表就是箕族和古燕族。
箕族也就是箕子率領的，箕子是殷人，商王文丁之子，商王帝乙的弟弟，商王帝辛的叔父，官至太師，封于箕，武王伐紂，商周交替。
箕子帶著約有五千殷人，先是落腳遼西的孤竹族附近，后至朝鮮。
而在秦開攻破東胡以后，大批的燕人亦流入遼東。
秦末漢期時，又有大量百姓為躲避戰亂而大規模遷入遼東。天下叛秦，燕齊趙民避地朝鮮數萬口。
高句麗建國的核心地區，在戰國后期早就被并入燕國版圖。
東漢末年，群雄并起，百姓避亂投高句麗的人也很多。
而高句麗稱中原戰亂崛起，也通過寇邊抄掠奪取大量漢人壯大自己。
而在中原大分裂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連年的戰亂，更是讓無數百姓遷至高句麗地區。
燕后主馮文通去國奔高句麗，帶去大量漢人和漢化鮮卑人。
漢代的遼東四郡，最后都被高句麗人吞并，這四郡漢人，除少數內遷，絕大多數都是留在故地歸附高句麗人，一些貴族豪強們甚至還能保持漢人文化傳統近百年。
而歷史上最后一次大規模漢人流入高句麗，就是發生在隋征高句麗時期。隋文帝發兵三十萬征遼，結果只回去兩千七，大業八年，隋煬帝發兵一百一十萬親征高句麗，也是大敗而歸。
此后又兩次征遼，亦大敗。
隋軍的數次征遼大敗，留下了大量的戰士和民夫俘虜，歷史上到了貞觀十五年朝廷派使臣出使遼東時，都還看到這些滯留異國的隋軍滿山滿谷，聽說中原使者來了，都哭著趕來相見。
“走吧，”
武懷玉過去，直接亮明身份，
碼頭的大唐官員們嚇了一跳，那位趙參軍是知曉武懷玉來了登州的，甚至昨日還剛在刺史府見過，
所以武懷玉微服，他也一眼認出。
“下官拜見晉國公。”
懷玉卻是望向剛從船上帶下來的那些姑娘，約有三百多人。
這是一條船上下來的，那船主高句麗商人，一條大船，船艙里塞滿滿的。
一問，從卑沙城下的青泥浦港出發，經過廟島群島抵達登州。
青泥浦，那就是后世的大連，卑沙城便是大連的大黑山山城。
離這挺近的，
那條船粗笨簡陋，但只是跨越渤海灣倒沒什么問題，就是把人當成豬仔一樣塞的滿滿的。
姑娘們很憔悴。
甚至惶恐不安。
“這是大唐河南道登州蓬萊，我是大唐上柱國、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保、晉國公武懷玉，”
懷玉的話音傳開，
那群姑娘們果然激動起來，
她們那原本灰敗的目光，開始有了亮光。
“你們聽的懂我說的話嗎？”
懷玉說的是大唐官話，
說的挺好，沒有夾帶什么地方音，但是這年頭官話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聽的懂的，
許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縣城，甚至沒出過鄉，所以只會說方言。
那三百多姑娘中，有人聽的懂官話，好像還不少。
懷玉便叫了位興奮激動回話的少女上前。
“你聽的懂我的話嗎？”
“小女子姓董名阿桑，阿耶諱騰，家在河東郡桑泉縣，隋大業年間從軍，受傷被俘于高句麗遼東城下，后高句麗妻以游女，安置在卑沙城外，與高句麗民雜居······”
這個自稱董阿桑的姑娘約摸十五六歲年紀，居然能說一口挺不錯的漢話，口齒清晰條理分明。
跟她一番交流，得到許多有用信息。
她爹老家河東郡桑泉，嗯，那是裴寂老家，富庶地方。董騰是一名河東府兵，奉召征遼，還是一名鷹揚府的隊正，一路從河東到涿郡集結，然后奔遼西越沼澤，殺到了遼東城下，
在那里與高句麗軍鏖戰許久，后來被派去攻打其它山城，結果受傷被俘。大業八年楊廣初次征遼，調了一百一十多萬兵馬，聲勢浩大，但楊廣瞎指揮。
比如攻打遼東重鎮遼東城，好幾次打開缺口占領城頭，高句麗人見勢不妙，立即說要投降，要談判，讓隋軍收兵。
楊廣還真就同意了，給高句麗人喘息之機，然后他們恢復過來又反悔，如此幾次，楊廣居然都不知道吸取教訓，讓人當猴耍。
楊廣甚至在攻不下遼東城后，派出幾路兵馬去周邊攻打山城，結果卻還要遙控指揮······
董騰就是楊廣瞎指揮的犧牲品，他們去攻打一座小山城，本來眼看要打下來了，守軍說要投降，要談判，隋軍將士想一鼓作氣拿下，可楊廣給每支軍隊都派了招降使，都是群不懂打仗的文人，
招降使不會打仗，卻牢記楊廣旨意，要盡量招降安撫，結果最后不僅錯失良機，反而被人家包圍，夜襲破營，把他們俘虜了。
董騰受傷成俘虜，在俘虜營呆了段時間，轉送到后方遼南的卑沙城，傷養死好，干了一年多苦役，修城種地打造兵器。
后來高句麗人還給他們這樣的許多隋軍俘虜，配了游女為妻子，讓他們分散在高句麗各個山城堡壘附近，與高句麗人錯居生活。
“什么是游女？”石頭問。
趙參軍似乎對高句麗風俗有些了解，在一邊道，“高句麗俗好淫，不以為愧。有游女者，夫無常人。”
聽著有點像是母系社會部落一樣。
旁邊還有人說高句麗的游女就是伎女，到處游蕩，說的又像是吉卜賽女人似的。
“阿桑，伱跟我說具體點，高句麗人給隋軍戰俘都配以游女為妻嗎，這些游女是什么人？”
阿桑挺大方的，
甚至看氣質他父親就算是隋軍戰俘，但應當在高句麗混的不錯，怎么卻成了‘新羅婢’。
懷玉還特意讓人給阿桑她們水和食物，
阿桑確實又饑又餓，接過水和食物就趕緊狼吞虎咽起來，
等猛吃一頓填了肚子才開始細說起來。
要說起高句麗國，雖立國七百年，接收了一波又一波的中原漢人，甚至是接收學習了漢文化，如今也是使用漢字，可到現在仍還保留了濃重的奴隸制殘余。
國內分五部，最尊貴的自然也就是五部貴人。
他們手下有不少自由的部民。
而在貴人和部民的手底下，都有大量的奴隸，這些奴隸也被稱為游人。
高句麗強盛之時，強兵三十萬眾，但他們的部民才七十萬戶，這相當于兩戶就要出兵一人。
這跟后金時的女真人有點類似，女真人全民皆兵，到年紀就要服役當兵訓練，每次出兵抽丁出戰，他們的男子打小就訓練騎射，就為打仗搶掠而生。
耕種這些事情，是由他們的奴隸負責的。
游人游女，都屬于高句麗底層的奴隸，當然也有一些是介于奴隸和部民之間的，類似于以前中原的部曲，有一些自由，但依然依附于貴族們。
高句麗人的五部，其實跟女真人的八旗，沒啥太大區別，這部民和游人嘛，就類似旗人和包衣。
據說高句麗上層雖然也用漢字，懂禮儀，
但在下層游人里，就還保留著不少比較傳統的習俗，比如說他們喜歌舞，好淫，
國中邑落，暮夜男女群聚，相就歌戲。
男女的婚姻是談好婚約后，女家會在自家房屋后建個小屋，名婿屋。
女婿晚上到女家門外來，報名跪報求宿，如是再三，女父母乃同意跟他跟女兒住小屋，然后給錢帛彩禮。
就是走婚。
給了彩禮妻子也不能帶回家去，得等到生了兒子已長大，才能帶著孩子過門回夫家。
在還沒生子，或是生的孩子還沒長大前，也就是女人還沒正式去夫家前，這個高句麗女子，也被稱為游女，她們是可以不受婚姻、貞潔觀念約束的，她們可以接受別的男子的。
風氣如此。
在隋征高句麗的一系列戰爭中，隋軍傷亡慘重，其實高句麗人雖是守的一方，但傷亡同樣慘重，而且他們本身人口就少。
大量高句麗士兵傷亡，也帶來大量高句麗的寡婦。
至于那些還沒生，或是生了孩子還沒長大的那些未過門的游女，就更多了。
高句麗人為了迅速恢復國力，就把俘虜的大量隋軍，安置在各地，并直接給他們婚配游女為妻，甚至還讓她們按漢人習俗直接嫁過去，組成家庭生兒育女，以幫助穩定這些隋軍。
董騰，轉眼就在高句麗生活了二十一年了，他孫子都有了。
子孫盈室，
甚至因為曾經是鷹揚府隊正，且出身大戶，能文允武，所以在高句麗多年，后來編入軍中，還成了軍官。
二十年經營，甚至還擁了許多土地成了不小的地主，又經營一些作坊，身家富裕，很是成功。
但董騰卻依然一直記念著家鄉，想著家鄉的妻妾兒女，想著宗族親戚。所以他從沒忘記家漢話鄉音，生下來每個兒女，都從小教他們漢話漢字。
“你怎么成了奴隸船上的新羅婢？”武懷玉聽完，更加不解。
“我家在青泥浦有個商鋪，”
阿桑挺倒霉的，董騰在高句麗卑沙二十一年了，小有成就，有官職有田地有商鋪，兒女也多。
除了回不去的故鄉，其它的都還不錯。
年紀大了，越發思念故鄉，越發想要落葉歸根，所以有機會，董騰便在青泥浦開了一家商鋪，賺錢倒是其次，主要是想找機會跟過往青泥浦的唐船上的唐人聯系上，
阿桑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尤其是算盤打的好，于是老董讓女兒負責這邊的鋪子，尤其是讓她想辦法跟唐船聯系上，這種事情畢竟得機密，不能讓別人知曉，否則也是通敵大禍。
本來一切挺好，
她很小心機密的沒引起卑沙城和青泥浦高句麗人的察覺，可卻沒有料到，她會碰上一群行事毫無顧忌的膽大海賊，
一群搶掠人口，尤其是專門搶掠年輕女子的海賊，
阿桑年輕漂亮，那伙在青泥浦補給的海賊，表面身份是海商，暗里做的卻是搶掠綁票勾當的海賊。
阿桑防著高句麗官府，卻沒防到這么一群人。
她到碼頭悄悄聯絡唐船打探父親老家消息，就被那群人盯上，一個不注意便被他們麻袋套頭，直接擄走扔進了運奴船的艙中，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管你什么身份，但進了這運奴船，到了那暗無天日又臟又臭的艙底，那就都一個結果，
被運到登州港，當奴隸賣掉。
她這條船上的三百多姑娘，居然大多是漢人姑娘，一問才知曉，原來這條船進青泥浦補給前，跟其它一些海賊船在東邊沿海襲擊了好多個屯寨，都是特意挑那些隋軍俘虜的安居點下手，
那些隋人定居點被高句麗人限制厲害，不許擁有武器，海賊們比較好下手。
他們燒殺搶掠了許多財物和人口，這條船上裝的都是年輕姑娘，準備拉到登州來冒充新羅婢大賺一筆。
阿桑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她被擄來登州，結果卻能遇到武懷玉。
她甚至也得感謝那個新羅海商金春信，是那個家伙探聽到了這條船上‘假新羅婢’們的真實身份并捅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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