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門下省內,政事堂。
這是個不算特別起眼的地方,比起六部衙門環繞的尚書省,門下省顯得要小的多,可大唐中樞在此。
都說三省六部,實際上大唐中央并不止三省,除了尚書中書和門下這三省,還有內侍省殿中省和秘書省,又有九寺五監十二衛四府等。
房玄齡這位左仆射,引著政事堂的兩位新宰相入堂。
“請。”
政事堂的大堂上,一個宰相一個蒲團,堂議時跟廷議也沒什么區別,席地而坐,坐而議政。
尚書左仆射房玄齡,這是如今百官之首,皇帝的絕對心腹,拜邢國公。
房玄齡落坐,然后便是檢校右仆射的秦瓊,這位虎將是軍方大佬,更是秦王府軍功元勛們的代表,哪怕他在政事堂上平時不怎么開口,但往那一座,也是一種姿態。
緊隨其后的便是門下省的侍中王,以及中書省的中書令溫彥博。
起初宰相也就三高官官,尚書令侍中中書令這三位,后來尚書令權重,所以經常空缺,常以次官左右仆射分掌六部,于是左右仆射和中書令、侍中四位成為宰相。
不過武德朝時,李淵推行群相制,還會任命一些檢校侍中、檢校中書令,甚至有直接任命兩個中書令、侍中的情況,按需任命。
等到李世民即位后,這群相制度也就更上層樓,不再僅限于三高官官為宰相,以他官加銜也能進政事堂成為宰相,比如參議朝政、參預朝政,甚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
魏征便是以秘書監守尚書左丞加銜拜相,秦瓊之前也是以兵部尚書加銜拜相,還有杜淹以御史大夫加銜拜相等。
反正只要皇帝認為有需要,直接加銜拜相,這一招極大增加了皇帝權威,更利于皇帝掌權。
政事堂本身不是一個衙門。
他只是設在門下省內,讓宰相們碰頭議事的一個場所。
但從隋朝的都省,到大唐的政事堂,這里做為宰相們開會決策審議之地,也就慢慢形成了如今的國家中樞地位,甚至開始有了專門的屬吏協助。
武懷玉打量著這個現在還不算成熟的政事堂。
宰相挺多。
除了三省的那四位長官,其它加銜的宰相也不少。
御史大夫蕭、吏部尚書戴胄、戶部尚書專判度支武懷玉、尚書左丞守秘書監魏征,同樣也是四位。
新任兵部尚書李靖,沒能拜相。
八位宰相,都是老熟人了。
但今天這個會上,有兩個新人,所以大家還是正式的又互相拜見一番,然后各自落座。
政事堂現在還不成熟,比如說沒有一套完整的政事堂制度,會議也并沒有固定時間等,帶有很大臨時性質。
八位宰相,也沒有先后排名。
并沒有首相這一說。
不過一般慣例由左仆射主持會議,還要負責記錄會議,每次會議后還要整理會議紀錄,并上呈天子。
這實際就是一個三省六部的工作協調會議。
大唐中央的主要權力還是在三省,中書省是負責決策,門下省負責審議,尚書省執行。
決策、審議、執行,這是一套標準流程,差錯一步,都不能順利進行下去。如今李世民在位,很多時候皇帝以廷議方式,召集大臣們商議決策,中書省這個決策機構,反倒多數時候成了草擬詔令而已。
但就算是皇帝廷議決策的事情,也得走流程,詔令公文也要經門下省審議,要是門下省認為不妥,可以退回修改,甚至直接駁回,沒有門下的審議,尚書省都拿不到正式的詔令、公文,自然也就無法交給六部等去執行。
所以皇帝讓宰相們直接在門下省碰頭開會,就是讓審議這一關能夠順利一些,不要中書和門下扯來扯去,影響效率。
有什么問題,當面說明,能修改就直接改,然后審議后就直接交給尚書省。
懷玉他們這四個加銜的宰相,都不是三高官官,但他們是皇帝信任的人,可以參與到這碰頭會,一起協商。
雖說宰相排名不分先后,可實際哪里都要論資排座的。
左仆射房玄齡當仁不讓的是居首,同時也是主持會議的,武懷玉是最后一個進政事堂的,又是加銜相公,哪怕皇帝也說國家財政大權交給他,稱他計相。
但實際上武懷玉既然還是進了政事堂,那仍說明財權仍是宰相們掌握,除非武懷玉不進政事堂,而度支使有個自己的衙門,跟歷史上將來發展那樣,成為獨立于政事堂之外的三司衙門。
歷史上發展到宋朝,三司奪了宰相們的財權,而樞密院又奪了宰相的兵權,政事堂宰相們權力就大為削弱了。
但眼下,不可能會有這么超前。
武懷玉就相當于是政事堂里專門負責財政這一塊的宰相,就如同長安縣有六個縣尉,其中排名最后的縣尉,就專門負責治安這塊,人稱捕賊尉。
八位宰相,武懷玉排名最后。
可大家看著這位新晉宰相,卻都還是目光復雜,實在是太年輕了。
二十歲的宰相啊。
更過份的是,人家十八歲的時候還在終南山當道士,這才下山兩年,就當宰相了,真正的終南捷徑啊。
想杜淹曾兩次上山隱居,一次去長安終南山,一次則是在洛陽的山中隱居,都想走個捷徑,但都沒成功,隋朝那次隱居終南山結果還讓楊堅給流放了。
人家武懷玉這才是真正成功的終南捷徑啊。
但就連房玄齡也得承認,這年輕人確實有本事。
今天政事堂新班子見面,也沒議什么事。
房玄齡代表政事堂,跟戴胄、武懷玉兩新宰相講究了下政事堂的一些運作方式,主要還是把中書和門下的兩個重要職責,決策和審議合二為一。
一些重大事務,拿到政事堂上商議,商議出結果,然后要報與皇帝,皇帝通過,再拿回政事堂,到時直接走個審議過程,然后發回尚書省,再分發給相關部門執行。
平時宰相們在政事堂呆的時間不長,有事就開個會,沒事也都還是在各自衙門辦公。
左仆射在尚書省,御史大夫自然也就是在御史臺,魏征身兼尚書左丞和秘書監,則要在尚書省和秘書省兩邊跑。
此時的政事堂沒有實行政事筆制度,沒有哪個專執,也沒有輪執,但一般是左仆射主持并記錄會議。
政事堂已經有專門的幾房屬吏,專門負責協助宰相會在政事堂的會議、工作等。
武懷玉在政事堂還分到了自己的一個辦公室,還有一套秘書班子服務于他。
“時間不早了,堂食時間到了。”
房玄齡笑著起身,大家于是都起身,今天的會議就算結束,到了吃飯的時候了,身為宰相,有個小特權,在政事堂議事較晚,就可享受一頓堂食。
這堂食標準挺高,由皇帝特旨讓光祿寺提供。
特供宰相,比起朝會時的廊下食標準高的多。
會食的地方是個裝飾的挺不錯的廳堂,八位宰相每人面前一個幾案,菜肴豐富,且都很精致。
燉羊肉、煎鹿排、清蒸魚、木耳肉,包子一盤、蒸餅一盤,總共是八個菜,葷素搭配。
主食也是很精致。
怪不得以前就聽說老有官員上書,說宰相們的堂食吃的太奢侈了,太不應該什么的。
連裝菜的都是精美的瓷器,筷子都象牙的。
可惜沒酒。
這是工作餐,不是宮宴,吃完了還得回各自衙門上班。
不是朝會廊下食,沒有御史監督禮儀,宰相們吃飯也都沒那么拘束,就跟在各自衙門里的公廚會食一樣,還能邊吃邊聊,也算是交流一下工作。
不過政事堂的吏員,還有門下省的官員們,他們都在另外的餐廳吃飯,沒資格過來跟宰相一起吃,甚至有嚴格規定,宰相堂食,官員不得謁見打擾,更不許蹭飯。
張亮領導的光祿寺還是不錯的,這宰相堂食就又精致又美味。
那清燉羊肉,非常的鮮嫩,那個湯也是非常的清,可卻很鮮甜,肉也很嫩,那幾粒來自靈州的枸杞更是恰到好處的點綴。
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八個菜,每個菜份量不多,基本上八個菜都能吃完,就是那個菰米飯,不是太好吃,這玩意就是茭白沒感染真菌前結出的種子,去殼后是長長的一粒黑色的米,產量非常稀少,采收還很不易,比較貴重,但味道嘛只能說一般。
飯后,還有飯后茶點,有茶水也有當季的水果。
喝杯茶吃點水果,再聊一會,然后就各自拍著肚皮離開了。
唐朝的中央衙門,大部份都集中在皇城內,這也方便了官員們,尤其是對于宰相們來說,早上要朝參,然后還要回衙辦公,甚至還要到政事堂開會,有的官員身兼數職,這要是各衙門東一處西一處,這一天光在路上了。
懷玉回了民部。
戴胄一起回去,兩人召集部中官吏們做了個宣布,簡單交接了一下,武懷玉換了個辦公室,從原來侍郎的辦公室,搬去尚書的辦公室。
幫助戴胄收拾好后,懷玉這新尚書帶官吏們歡送老尚書去隔壁的吏部。
五十出頭的戴胄走出民部的時候,是激動興奮的,上次皇帝在殿上要給懷玉加銜拜相時,他還很失落,可如今他終于拜相了。
“民部就交給翼國公了。”
“戴公就請放心吧。”
戴胄在民部其實也沒呆多久,玄武門之變后,戴胄從秦王府士曹參軍到兵部郎中,再升大理寺少卿,又升尚書左丞,再任諫議大夫、升任民部尚書,基本上一年三遷。
兩年不到,從參軍到宰相。
其升遷速度,也是朝中驚人的,火箭軍代表,跟武懷玉一樣,被有些人妒忌的稱為幸進之臣。
皇城十字大街中心處,便是尚書省,六部衙門左右各三部圍繞著,民部是右邊的第二,吏部在右邊第三,就在民部衙門南邊,戴胄走了幾步,就到了吏部衙門口。
那邊,吏部官吏們已經在那里迎接新尚書戴胄到來了。
武懷玉新兼職的太子少詹事所在的東宮詹事府,也在皇城里,就在民部衙門的東北邊,相隔也不遠。
送走了戴胄,懷玉也去了民部西南邊的御史臺,免去這御史中丞的兼職了,便去跟大家打個招呼,收拾下個人物品。
姐夫馬周也已經接旨到御史臺上任,聽說懷玉來了,還特意出來迎接。
“姐夫今天格外精神啊。”
“還要恭喜二郎,榮升相公。”馬周對懷玉一拜,為他高興。
“同喜同喜,也恭喜姐夫升任治書侍御史兼諫議大夫加太子右庶子。”
殿中侍御史趙仁本、侍御史張玄素也都出來迎接,連聲道喜,這兩位是懷玉在御史臺這段時間,處的還算不錯的部下。
趙仁本也是馬周的老友,曾經他賞識馬周才華,鼓勵他來長安,還贈他盤纏,想不到如今他還是殿中侍御史,馬周卻已經成了治書侍御史,他的頂頭上司了。
本來打算跟大家打個招呼,收拾東西就走,結果蕭卻拉著他到自己公房,本以為老蕭是說幾句客氣送別的話,還想說大家剛才還在政事堂的餐廳會食聊天呢,這才相別一會,以后還是要天天見的。
誰知老蕭卻不是說這些的。
“翼國公上次對三階教的做法,我以為有些極端了,我也承認法雅罪不可恕,三階教諸寺也確實有不少問題,可不能如此簡單的處置。
直接沒收三階教的無盡藏,這豈不成了搶劫?還將兩千余僧尼強制還俗,這也是不對的,更別說沒收他們的田地等等了。”
蕭是個崇佛的,早在隋朝時他就對三階教主信行執弟子禮。
當初武德末年,李淵待天下歸一,便有意要清理整頓佛道,當時讓官員議論,太史令傅奕就是堅決的滅佛派,而蕭則是有名的崇佛派代表,雙方為此在朝堂上屢屢針鋒相對。
蕭直接說佛是圣人,說傅奕之議,非圣人者無法,請嚴刑處置。
傅奕反駁,口才了得,蕭爭不過,只好指著傅奕說,地獄就是為這種人所設的。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北朝時代,南朝的佛教是非常興盛的,北方兩次滅佛,都沒能涉及到江南。
那個把自己好幾次賣給寺廟,讓朝廷出錢去贖他回來的尊佛皇帝蕭衍,可正是蕭的祖上。
蕭的崇佛態度,其實是多數江南士族的態度。
傅奕一心要滅佛,提出的是共尊李、孔之教,而無胡佛故也。
武懷玉也是個道士出身,蕭覺得武懷玉跟道士傅奕一樣,也想尊道滅佛,所以才借法雅打擊三階教。
可武懷玉從沒想過說要滅佛,自釋教傳入中土,到如今的影響已經非常巨大,對于朝廷來說,需要的是平衡,道也好釋也好,沒有誰就是真好真壞,最重要的是在掌控之中。
只要能夠掌管能維持平衡,皇帝就不會有意的去樹敵,除非是嚴重失去平衡甚至危險統治根基,才會出手。
武懷玉對三階教的這次行動,在蕭這樣崇佛派看來,非常可怕,甚至認為這可能是朝廷要滅佛的前奏。
但實際上武懷玉跟皇帝也說的很明白,監管、控制、削弱到一定范圍內就行。
甚至如今天下釋教,不僅三階教有問題,所有的都有問題,但武懷玉也只是借法雅契機,對三階教清理整頓,而且也還留有余地,就是不想引起所有釋教的抵觸和反抗。
溫水煮青蛙,不能上來就把青蛙扔開水里。
面對蕭,懷玉笑著道,“佛道玄妙,圣跡可師,且報應顯然,屢有征驗,我是深信不疑的。
然如今釋門之中,有許多不行精進、戒行有闕者,不堪供應,濫竽充數,影響清徒,他們只能算是佛門敗類,必須得及早清除。
我對三階教邕禪師、慧了禪師等高僧大德,也是非常崇敬的,三階教的利他教義我也很贊成。
人人奉獻一點愛,這世界會變的更美好。
三階教的無盡藏很好,勸人向善,勸人布施,布施所得再修伽藍、供三寶、救貧苦,只是現在三階教里混進了許多壞人,他們用無盡藏放高利貸收高息,甚至暴力催債,迫人賣兒賣女典妻賣地,
又有人把無盡藏的錢財占為已有肆意揮霍,就如看守無盡藏的裴玄智,監守自盜,一次就偷了三萬兩黃金。
朝廷現在要幫助三階教保管好善男信女們布施的這些財物,加強監管,讓其能真正發揮到信行禪師創立三階教時,立無盡藏的本意,朝廷不是搶劫三階教,無盡藏的財富仍在,只是朝廷保管,但也仍由京中十大德和三階教的各住持、禪師們一起監管錢財的每一筆用處,保證這些都用到了合理之處。
修葺天下寺觀、救濟貧苦百姓、儲糧備荒備災,并不會亂用一文錢。”
“至于說清退了兩千多僧尼,但清退的只是奸劣冒充之徒,他們連三階教的經籍都不會念,這算什么虔誠出家修行的僧人呢?”
“蕭相啊,我一直覺得,就算釋門佛徒,也得在精不在多啊。要是良莠不齊,那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湯,釋門如何能夠真正得世人尊崇信仰呢?”
“我這是在幫他們弘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