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大約已有幾年的時間沒從陌生人身上感受到過這樣的善意了。
垂頭看著油紙包那半份早已冷透了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飯食,梁云懷的鼻頭不受控地便發了酸。
從前當他還是北落仙府大師兄的時候,他身旁似乎充滿了友好的善念——沒筑基時,膳堂大師傅們會有意替他留兩道他最愛吃的菜品;師弟師妹們也喜歡圍著他問長問短。
哪怕是像待人有禮這樣的小事,長老們也會變著花地夸他性情溫潤,稱贊他可堪為北落仙府一眾弟子們的表率。
那時的他家世不俗、天賦出眾,又師從長留劍仙,是師父門下唯一的親傳弟子,他似乎不管做什么都是正確、且注定是要成功的。
他習慣了他人的善意并不自覺沉浸其中,他以為自己這一生會一直這般安然順遂下去——直到四年前的那個午夜。
他剛成的金丹在那劇毒的侵蝕下瞬間崩了個徹底,渾身經絡幾乎是眨眼間便斷成了無數個小段。
那歹人來得突然,去的又無聲無息,先前一直縈繞在他身側的善念,亦隨之剎那消弭。
——他永遠記得他重傷初醒,同門們得知他極有可能此生都恢復無望時的模樣。
憎恨、嫌惡、鄙夷,嫉妒與幸災樂禍。
他清楚地聽見他們喊他“廢物”。
原來人在風光時聽到的贊美都是假的,喜愛也可以偽裝。
于是自打踏入仙途以來,一路順風順水的梁子琮(注:子琮是北落仙府給弟子排的號)在那一日終于體會到了何為這一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后來,待他向來猶如親子的師父外出替他搜尋丹田修復之法,臨走將他托付給自己的至交好友。
他初來劍宗之時,眾人待他倒也算是和善,但沒兩年他師父杳無音訊,他也徹底成了寄人籬下的累贅。
再后來……
梁云懷用力咬緊了口中的軟肉,少頃胡亂抬手,重重揩了把自己泛了澀的眼角,以一種近乎于虔誠的姿態,緩慢而鄭重地將那份涼透了的冷飯,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他并非那等不懂得知恩圖報之人,來日若有機會,即便是這小小的贈飯贈藥之恩,他也定會以百倍還之!
少年人如是暗暗打定了主意,一面小心摸出那只三寸來高的素色瓷瓶。
瓶內盛著的丹丸色澤烏黑而稍帶些許沖鼻氣味,他微一遲疑,到底傾下瓶身倒出一粒,就著屋內僅剩的半壺涼水,閉眼將之順了下去。
丹藥入口,他舌根即刻炸開股難以言明的苦味,但嘗到那味道的梁云懷雙眉卻是不緊反舒——他自幼生在鏡云山莊、長在北落仙府,所吃過的丹藥數不勝數,這會自是能品得清楚,這無名丹藥苦雖苦矣,所用藥材卻是品質極佳。
尋常丹修不僅沒本事接觸到這樣品質的靈植靈藥,更是沒那等能耐將這樣的藥材成功煉制成丹藥。
看來,他這位恩人的身份,恐怕是不簡單吶。
——也不知如今的他,往后可還有那等機會,能回報恩人今日予他的恩情。
梁云懷捂著面頰苦笑一聲,少頃嘆息著默默盤了雙膝。
雖說打一身修為盡毀后,他便再沒感受到過靈氣的存在,但他卻至今都沒曾更變過這飯后必要打坐入定上一個時辰的習慣。
萬一……萬一哪一日他還能感受到靈氣,能和從前一樣修煉呢?
萬一哪一日奇跡就出現了。
梁云懷這般寬慰著自己,而后靜靜閉上了雙眼,體內破碎的丹田與寸斷的經絡荒廢如常,他嘗試著緩緩沉下意識,卻又在片刻后覺察到一絲絲的異樣。
嗯……那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但他總感覺自己好像有點肚子痛??
梁云懷額頭冷汗涔涔,一時身上發僵。
——見鬼,這年頭難道修仙者都開始能竄嗶——了嗎?
可他記得他最近明明沒吃什么不該吃的東西啊!!
非要說的話,那就只有恩人今日撥給他的那半份飯……但那飯確實是新的,恩人她也沒理由在幫他趕跑了劍宗弟子們后,還要找法子故意作弄他啊!
難不成……是他現在純純正正的凡人之軀消化不了那些靈米?
嘶——
別說,好像真有這個可能。
所以他現在最好是……嘶——不行,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茅房,茅房在哪,他要立馬出恭!!
梁云懷❁部一緊,登時抓著疊草紙撒丫子狂奔沖進茅廁,并一蹲就蹲到了月上中天之時——
所以……他為什么要嘴賤去吃那個靈米?
好容易從坑里爬出來的梁云懷渾噩想著,他雙腿酸軟,步伐虛浮而凌亂,兩目空洞,神情麻木。
早知會竄得這樣厲害,他還不如一直餓著!
真是可惜恩人贈給他的那粒藥,估計進他肚子里后還沒等滑開,就先隨著那……那什么一堆穢物,直接排進……那什么里面去了吧。
梁云懷滿面悲憤,一時間身形亦有些搖搖欲墜。
他拖著步子挪進屋內,隨即扶著矮榻勉強坐定盤好了雙膝,這一回再冥想入定時,他竟驚訝的發現,自己那消失了多時的氣感,這會似略略恢復了些許。
他好像能隱約感受到空氣中靈氣的存在,并能將其中的一小小部分,緩慢引入到自己的體內了!
并且他那身寸斷了多時的經絡也有了點點修復之勢,甚至連他經絡里淤堵了數年的雜質與余毒,都有了松動之勢!
這、這么大的變故,絕不可能是那半碗小小的靈米造成的!
能將他這一身經絡治愈至此的,恐怕只有……
梁云懷下意識轉頭看向桌上擺著的那只瓷瓶,眼底不由自主地多出了三分熱切——莫非恩人那會說的,“這藥對他身上的傷大約還有點效果”,指的不是他這一身皮外小傷……而是他體內那寸斷的經絡?
這若果真如此……
這若果真如此,那他真是當牛做馬都償還不了恩人的大恩大德啊!!!
梁云懷心下激動萬般,當即抓起那案上瓷瓶,毫不猶豫地拔開塞子,便往嘴里多倒了那么一粒藥。
不多時,熟悉的痛感自他腹內蜿蜒而起,他這回奔去茅房的腳步卻是格外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