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孔尚賢這時則嘆氣道:“可若不換,就很容易給我們整個孔府引來殺身之禍呀!”
孔尚賢這么說后,在場的族人就都沉默了下來。
“真正是蒼天無眼,讓流賊為中國主,才使得我等圣人后裔如今活得如此憋屈!”
孔尚坦這時不禁起身咬牙說了一句。
然后,他就一拳砸在案上,且坐了回去,而一時不由得抱頭哭泣起來。
“還是換吧。”
“得天命者,當為中華主,如今天子乃得天命之人,便是我等君父,我等應該考慮一下君父的感受,想必祖宗也是會理解我們的。”
這時,一孔家旁支的人孔尚和說了一句。
孔尚賢點了點頭,且最終下定決心道:“那就換!另外吩咐下去,這事誰也不準說出去,誰要是敢透露出去半點風聲,一經發現,直接打死!”
“是!”
“慢著!”
這時,孔尚坦喊了一聲,隨后就看向孔尚賢等人,說道:
“如今因為新禮,我們府里那些下人本就越來越刁頑,不給錢就不肯當差服役,甚至還逃走,不肯再為我們孔家做事。”
“而現在,我們再表現的這么怕他朱家,只怕底下那些下人會更加大膽!”
“所以,我們還不如強勢一些!他朱家只會因為我們是圣人后裔,而也不會把我們怎樣,如此也能讓底下的人知道,在他們頭上,只有我孔家才是他們的天!”
“我不是胡說,想當年,狠辣如朱家太祖,對于當時的五十五世祖(孔克堅)只尊蒙元不給朱家臉面的行為,不也沒敢直接把他怎么樣么?”
“而且到最后,當朝太祖也只能以改立五十六世祖(孔希學)為衍圣公的方式,來表達抗議,沒敢把我們孔府怎樣!”
孔尚坦這時還繼續堅持著,自己不贊成因為朱翊鈞要來曲阜,就要換掉孔廟元朝所封牌位的意見。
同時。
孔尚禮也跟著附和道:“沒錯!不但如此,當年六十一世祖犯下那樣草菅人命的大罪,也不過是削爵為民而已;可見,當今朱家不論如何,都會看在天下圣人子弟的面上,不會把我們圣人后裔怎樣的,否則他們朱家自己就會落下陷入不敬圣人的罪名!”
孔尚禮所說的六十一世祖,指的是成化年間的衍圣公孔弘緒。
成化年間,孔弘緒因被南京言官彈劾其“宮室逾制”,而使成化帝因此下旨派欽差去調查孔家。
最后,派去的欽差查出孔弘緒本人有奸淫婦女四十余人,杖殺無辜者四人。
只是,最終孔弘緒僅被成化帝下旨削爵為民,且命衍圣公爵位改由其弟繼承,并不讓其賠命,也沒有讓其家族失去衍圣公的爵位,自然也就沒有奪掉孔府在曲阜的特權。
總之,這對孔家而言,就相當于沒有什么懲罰。
所以,這時孔尚禮才會說朱家對他們孔家不敢怎么樣。
孔尚坦和孔尚禮都這么說后,衍圣公孔尚賢自己也有些動搖:
“這么說也是,朱家到底不是女真、蒙元之流,作為漢人,他們不好如胡人一樣,不可能連臉面也不要。”
“兄長說的沒錯,何況他鳳陽朱家還是流賊出身,常言道,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想得到什么,他朱家最缺少的就是不因為自己是流賊出身而不得天下士大夫的認同,而他能得天下士大夫的認同,根本就在于他尊孔孟,既然要尊孔孟,他就不可能不善待我們這些圣人后裔!”
孔尚坦這時冷笑著說了起來,也繼續勸著孔尚賢:“所以,兄長,別換牌位,也別怕他朱家皇帝!如果是蒙元之類胡人皇帝,倒是要更加小心些,漢人皇帝,等到怪罪時再撤去也不遲,沒準最后忍讓的還是皇帝,不是我們!”
孔尚賢聽后還是有些猶豫:“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天子不愿意忍受呢。”
“如果天子不愿意忍受,早就發作了,難道兄長覺得東廠和錦衣衛還沒有讓皇帝知道我們孔家的事嗎?”
孔尚禮這時問了一句。
孔尚賢聽孔尚禮這么說,就點了點頭,再加上他也的確不是很想王爵牌位改成公爵牌位,這才下定了決心:“那就不撤吧。”
“馬上就要到曲阜了,對于這衍圣公府,想必你們都很清楚是怎樣的圣人門第。”
“今日,朕召你們,倒也想問問,你們對衍圣公府是個怎樣的看法?”
而朱翊鈞這里在到曲阜之前,還特地將隨扈的大臣都傳了來,提起了衍圣公府。
李成梁知道朱翊鈞是什么心思,也就先呵呵冷笑道:“陛下說他是圣人門第,有些不切實際,以臣看,他們應該是披著圣人門第的皮,實際是韃子門第,誰不知道這北宗孔氏是胡人血統,壓根兒就不是圣人后裔。”
大學士沈鯉也知道朱翊鈞的心思,便跟著道:“陛下,臣認為樞相說的是,如今朝廷推崇治學以務實為上,之前翰林院早就考證過,以現在教太子殿下的李學士為首,還專門出了一篇文章,要不是許多儒臣反對將此事聲張,陛下又考慮到朱王并尊已經在士林間引起了大的反響,也就沒有聲張而言,但不代表這事他就不存在。”
“故真要禮敬孔子,也當根據事實,不能讓胡人之后冒認為孔子后裔。”
“另外,以愚臣之見,孔孟之類,只可稱先賢,不可稱圣人,故其后亦不能稱圣人后裔。”
沈鯉說到這里時,朱翊鈞便問道:“為何?”
“陛下容稟,先賢乃古之賢達,于當時乃有大功大德,但于后人或可有亦或可沒有,而圣人是所謂完美之人,但結合實際而言,古之有大功大德者,也并非完美之人,且不論其私德,哪怕是其學問功績在造福于世的同時也不完全無弊病。”
“故他們不能稱為圣人,只是因俗語已成,要稱其圣人亦可,但要清楚的是,他們并不是真正的圣人,所以既然要尊其為圣,那就不能獨尊,當并尊天下圣賢,避免因獨尊而使天下有一二愚笨之人只知尊圣不知尊君;且即便是并尊而亦不能太尊,只在祭祀上多些優待為妥,不可因其太厚其后嗣,以免使其后嗣驕縱,反不利于其后嗣存續其德。”
沈鯉說后,朱翊鈞便點了點頭,接著就問張敬修:“錦衣衛這邊對孔家調查的如何?”
“回陛下,如今孔府在山東曲阜一帶,地租依舊是最高的,孔府自己仍奉蒙元所封牌位立廟,連祭文都仍然在用‘至正’年號,其族中多有人言皇家為流賊之后,不配與之并為天下三大家。”
張敬修這時回道。
朱翊鈞聽后又問道:“曲阜孔氏底下的人過得如何?”
“受盤剝克削很重,地租高不少不說,因有宗族之法管著,孔氏底下的族人不準遷徙他處,否則一旦被抓住就會被處死。”
“另外,孔府中人依舊被要求遵守舊禮,男只能讀四書,女必須要纏足,故如今有許多士大夫更加以娶孔家女嫁孔家男為榮。”
張敬修回道。
朱翊鈞沉下臉來,說道:“沈卿說的對,圣賢不能獨尊,這就是獨尊圣賢的后果!”
“陛下因為不少儒臣請給衍圣公府自我革新禮教的機會,而存圣賢體面,才沒有將早就被錦衣衛調查到的一些衍圣公府罪孽公之于眾、且以王法懲戒,只下旨令其自省;但是沒想到,反助長其氣焰,到現在還在行舊禮那一套!簡直就成了天下最后的藏污納垢之地!”
“臣認為,當趁著如今貴軍以后,朝中根基已以勛貴軍戶為主,徹底對這一藏污納垢之地清洗一番,以防止陳腐舊禮死灰復燃,而依舊只求同胞世世代代為牛馬一般生活,讓自己一生安逸;不愿自為春風,為萬物生長辛勤一生,使日月所照之地,皆為我漢家文明,進而天下大同!”
王錫爵這時也跟著闡述起自己的觀點來,他是不能接受舊禮死灰復燃的,畢竟新禮是他和申時行、余有丁等致力構建的心血,是他王家能夠富甲江南的根本。
而如王錫爵所言,現在朱翊鈞的權力基礎的確不再是士大夫,而是以宗室、勛戚、軍戶組成的軍事貴族集團,所以朱翊鈞可以不用在乎天下孔孟子弟即一些尊崇儒學的士大夫的感受而清算孔家。
何況,在思想上,朱翊鈞其實早就在讓諸圣并存,連王陽明這些都入了文廟,而諸圣并存,就相當于沒有一圣可獨尊,也就沒有人能夠利用被獨尊的一圣來阻止帝王做自己想做的事。
朱翊鈞也就在這時點了點頭:“是不能再寬縱孔家,既然錦衣衛查到他們現在還沒有按旨改正,那就由錦衣衛這邊立即將曲阜孔門控制起來,不得讓他們有機會掩蓋罪責!同時,東廠這邊立即讓在孔府的人動員百姓鬧事。”
張敬修和田義拱手稱是。
于是,當晚,張敬修便讓自己弟弟張懋修親自帶人先快馬去了曲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