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冥冥。
太師府里,戚華楹醒來時,聽到身側薔薇正與婢女說,裴云暎來府上了。
裴云暎?
戚華楹一怔。
哥哥尸骨未寒,他來干什么?
戚華楹一掀被子,下床就要去往堂廳。
堂廳里,戚玉臺的棺材擺在正中央,府中一夜間所有燈籠換成白色,夜風吹來時,陰森森令人發寒。
戚清坐在座位上,漆黑紗袍裹著干枯軀體,神色一片死寂,看起來比棺材中的人更似一具尸體。
沉寂里響起腳步聲,夜里分外清晰。
他抬起眼簾,渾濁老眼定在眼前人身上,許久,似才看清來人。
“裴殿帥。”他道。
裴云暎站定,目光掃過堂中棺材,末了,淡道:“戚大人節哀。”
太師點了點頭,神色并無凄愴悲慟,沉默良久,平靜開口。“剛才,下人說陸醫官來過府上,被你帶走了。”
“你想救她?”
裴云暎目色冷下來:“你想殺她?”
門口護衛一瞬警惕,手指紛紛握上劍鞘。
戚清抬手,制止護衛動作,又低低咳嗽起來,咳嗽幾聲,放下唇邊手帕,慨然長嘆一聲。
“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他道:“自小千嬌萬寵,不曾受過什么委屈。本指望他光耀門楣,未料資質平庸,命格短促。”
戚清看向裴云暎。
眼前青年一身黑鱗錦衣,英氣卓拔,似盛京城中萬丈軟紅里的一柄寒刀,尖銳鋒利,見血封喉。
可惜不是自己的兒子。
“你父親比我命好,”他感嘆似的搖頭,“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裴家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裴云暎淡道:“大人不必將我和昭寧公府綁在一處。”
“所以,你要為了一個醫女,背棄裴家?”
裴云暎哂然一笑。
他輕蔑:“不曾同行之人,何來背棄?”
戚清沒說話,細細盯著他,生了陰翳的老眼一瞬竟犀利萬分,他突然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當初為何而死?”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射殺一事,已過去許多年了。
裴云暎就是從那時起與裴棣生了嫌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當年內情,知曉之人已不在人世,明面上,昭寧公為平亂犧牲妻子,只是道義與私情抉擇。裴云暎與他父子離心,也是順其自然的事。
不過,戚清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只是這些年,他并未發覺任何蛛絲馬跡證明裴云暎有異心。當初皇家夜宴,裴云暎以身相護,又得皇家信任,即便這信任不是百分百,殿前司在朝中地位也并非隨意可動搖。
這些年,戚清也不是沒勸過梁明帝提防寧王,然而寧王偽裝太好,自梁明帝繼位后,先皇幾位皇子紛紛出事,梁明帝也懼天下人口舌,以至放虎歸山,讓那個看上去軟弱無能的寧王活了下來。
斬草未除根,已失去先機。更何況,他一日比一日老,一日比一日衰敗,天子之心已漸漸不滿為他操控。如今就連儲君之位,梁明帝也有自己的私心,打壓太子,就是打壓太師府。
內憂外患,君臣離心,戚家不再是鐵板一塊。
偏偏這時候,玉臺出事。
“你是替三皇子來告誡老夫?”他問。
“不是。”
裴云暎冷漠開口:“我是替我自己來告訴大人,別碰她。”
他沒說名字,可這個“她”字是誰,二人間不言而喻。
戚清臉色微沉。
他冷笑一聲:“玉臺出事前,只與她一人來往甚密,與她脫不了干系。”
“就算與她無關,此女也絕不可留。”
老者慢慢地開口:“我若要她死,你又如何,對我動手?”
聞言,裴云暎反倒笑起來。
“太師大人年事已高,我怎么能對長者動手?”
他抬眼,眸色刺骨的冷,嘲諷地勾唇:“戚家剛死了兒子,可還有個女兒。”
戚清目光頓時冷厲:“你敢!”
裴云暎笑著后退兩步,指尖拂過腰上長刀。
“五年前皇家夜宴,太師見過我殺人的。大人不妨試試,是你的人快,還是我的刀快。”
“你動她,我就殺你……最心愛的人。”
他眉眼柔和,笑容燦爛,眼神卻如寒刀利劍,殺氣騰騰。
他沒開玩笑。
走到門口的戚華楹臉色頓時蒼白。
在她曾對裴云暎抱有幻想時,曾期盼過很多次他來府上。沒想到第一次在府上見到他會是這樣的場景。
這樣的冷漠、鋒利、劍拔弩張。
她為自己可憐。
裴云暎淡淡掃她一眼,那眼神令她膽寒。
直到對方離開,戚華楹也沒從那一眼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堂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戚華楹猛然驚醒,快步跑進屋里,戚清扶著絹帕咳得厲害,戚華楹眼淚頓時涌了出來:“爹!”
戚清望著她,閉了閉眼睛。
他只有一兒一女。
兒子,如今躺在棺材里。
女兒,自小出色,盛京無不稱贊端莊得體,但這得體在傾盆大雨來臨前不值一提,若他將來身死,誰能護佑戚華楹?
竟已,窮途末路了。
天色濃如深墨,夜還還長。
東宮,太子元貞未就寢,披著中衣在屋中來回踱步。
太子妃從旁遞上一盞熱湯,被元貞一把拂開,神色很有幾分煩躁。
他已被軟禁在府中月余了。
梁明帝鐵了心地處罰他,嚴令他出府。中秋夜他無法出席夜宴,祭典大禮亦沒有他的影子。群臣都已看出梁明帝改立儲君的打算,元貞心中很著急。
父皇一直不喜歡他,元貞心中清楚。比起自己,梁明帝更青睞陳貴妃所出的元堯。
陳國公一派勢力漸長,未必沒有梁明帝的默許。
父皇想廢太子。
元貞自己也很茫然,不知什么時候,元堯就已到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縱然父皇寵愛他,但自己才是長子,元堯憑什么?
他漸漸開始沉不住氣,是太師戚清一直安撫他叫他不要心急,然而昨夜傳回消息,戚玉臺死了。
戚清的兒子戚玉臺死了。
太師府只有一個兒子,戚清扶持自己,是為了將來給他兒子做打算,然而如今戚家繼承家業的人都沒了,戚清會不會不再站在自己這邊,誰也說不清楚。
人心難測。
他兀地起身,叫心腹進來。
“你,去一趟太師府,給戚清帶句話。”他說。
心腹嚇了一跳:“太子殿下,如今那些人盯東宮盯得很緊……”
梁明帝對他猜疑,府邸四處都有天子眼線,這時候去太師府傳話,十分冒險。
元貞怒道:“叫你去就去!”
沒有時間了。
他有一種直覺,戚玉臺的死仿佛拉開某種序幕,元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若他不能盡快改變處境,恐怕將來就再無機會。
他抓住心腹衣領,急促地開口。
“你告訴他,他兒子是死了,可他還有戚家其他族群。若等元堯登上大位,我死,他也逃不了,連他掌上明珠的女兒也保不住!”
“要他想清楚,是活,還是大家一起死!”
太子瞪著眼睛,長時間的禁足令他不如往日沉靜,連帶從前的傲慢也散了幾分,像個病急亂投醫的瘋子。
心腹咽下駭然,諾諾應道:“是……”
一夜過去,各有各的不眠。
陸曈這一夜歇在了殿帥府。
青楓和赤箭果然盡職盡責地守著她,不讓她踏出殿帥府門口一步。
裴云暎又讓人給銀箏和林丹青遞了話,只說蕭逐風突發惡疾,陸曈留宿殿帥府給蕭逐風治病,過幾日再回去。
事關殿帥府,醫官院自然不會說什么。銀箏夜里來送了一回醫箱,見陸曈人好好的,遂打消最后一點疑慮,只遺憾買好的荔枝腰子熬鴨涼了只能全進杜長卿肚子,絮叨了幾句就先回西街。
陸曈也沒將這些事告訴她。
多一個人知曉,不過徒增煩惱。
殿帥府的禁衛們倒是對陸曈很熱情,雖未問她為何滯留此處,但唯恐怕她無聊煩悶,個個爭著陪陸曈閑話解煩。
陸曈試圖從這些人嘴里打聽一點太師府的消息,但不知是這些禁衛嘴巴太緊還是確實不曾聽到什么新聞,一上午過去,索然無果。
到了下午,殿帥府卻來了個人。
來人是常進。
青楓把常進放進殿帥府,一進門,常進就拉著陸曈說話。
“昨天夜里我找你,丹青說你回西街了,今日一早回。今日一早,又說蕭副使急病,你在殿帥府。”說到此處,常進四處打量一下,狐疑道:“怎么不見蕭副使?”
“他痊愈了,回家休息去了。”陸曈面不改色道:“醫正找我做什么?”
常進行色匆匆的,像是有要事。
常進看了一眼外頭,叫陸曈進屋說話,這是裴云暎與蕭逐風處理公文的地方,此刻無人,常進將陸曈推進去,把門虛掩上。
陸曈看著他動作,有些不解。
常進從懷中掏出一本文冊,遞給陸曈。
陸曈看過去,不由一怔。
“這是……去蘇南救瘟的醫官名冊?”
常進嘆了口氣。
“蘇南蝗災后,漸有大疫起。宮中安排醫官前往蘇南治疫。本來么,我是不想叫上你的。”
“治疫醫官多是老醫官,你年輕,又沒有治瘟經驗,先前給戚家公子施診,我就沒將此事告訴你。想著你留在醫官院也好。”
“不過,戚家公子這下出事了。”
常進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你與戚家公子曾有舊怨,戚公子如今死得凄慘,你先前為他治病,雖他的死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未必不會遷怒。我思來想去,你留在盛京反而危險,倒不如一同前往蘇南,暫時避開是非之地,待此事過后,塵埃落定,再回京也不遲。”
陸曈愣住了。
她沒料到常進會如此為她打算。
見她不語,常進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不信,解釋道:“陸醫官,你原先在民間坐館,有些事并不清楚。平人醫官在皇城之中沒有背景,有時病著出事,難免被當作出氣筒。”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發生。”
他嘆道:“我不是危言聳聽,實在不忍見你為這些無關之事犧牲。后日去蘇南的隊伍即將啟程,你若不反對,我便將你名字添上,如此,也可免去麻煩。”
他湊近,壓低聲音:“年輕人,釜底抽薪,暫避鋒芒,未必不是好辦法。”
陸曈握緊手中名冊,抬起頭來。
“醫正這樣幫我,不怕引來麻煩?”
常進是個老好人,自打崔岷下獄后,院使一切事務暫由常進代勞。將自己名字添上名冊,過后戚清一打聽,立刻就知道是常進的主意。
何必為自己得罪太師府。
常進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陸醫官,其實我去過一次西街。”
陸曈微怔。
他道:“崔院使的事過去后,我去打聽了一回。后來才知道,仁心醫館坐館大夫原來是苗副院使。”
“當年我剛進醫官院,什么都不懂,吏目考核常常不過,是苗副院使把他醫書手札借給我,幫我溫習。醫官院的老家伙,當初誰沒受過苗副院使恩惠。”
他笑起來:“我去西街的時候,你去太師府施診,沒在醫館。苗副院使告訴我,你是他恩人,也是他學生,讓我在醫官院中好好照拂你,別對你太嚴厲。又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不要說我已見過他了。”
“難怪你這么好醫術,因為你有一位好先生。”常進感慨,“副院使托我照顧你,可你醫術遠在我之上,我沒什么可教你的,身份也不顯赫。如今戚家出事,要是我不能出力,豈不愧對副院使委托?”
陸曈默然。
她不知道常進找過苗良方,更不知二人間還有這么一層。
“陸醫官,”常進正色道:“我能盡全力幫的,也只有這么多了。盛京戚家勢大,你處境危險。然而蘇南疫情嚴重,醫官亦非萬無一失,各有各的難處,如何抉擇,在你自己。”
“事不宜遲,我不能久待,還得回醫官院。”他道:“你好好想想,待想好了,明日午后前告訴我。”
他又囑咐了陸曈幾句,這才匆匆忙忙走了。帶他走后,殿帥府門口梧桐樹下,兩人轉了出來。
蕭逐風看了一眼常進遠去的背影,道:“你的陸醫官運氣不錯。”
如今情勢已對她很不利了,偏偏這時候還有個常進站出來幫她一把,峰回路轉。
裴云暎不語。
蕭逐風側首:“舍不得?”他提醒:“這可是她最好的機會。”
“接下來你我都會很忙,盛京動蕩,她留在此地反而徒生是非。就算你護著她,難道就不怕她沖動之下殺到太師府大開殺戒?”
裴云暎按了按眉心。
陸曈根本不畏死。
復仇完畢的她,一心只想和戚清同歸于盡來保全身后所有人。她赴死信念太堅定,態度太決絕,他竟找不到什么阻攔的方法。就算現在將她關在殿帥府,關得了一時也關不了一世。
他原先覺得世上無不可克服之事,然而此刻對她竟束手無策,宛如他書房木塔中最難搭上的一塊木頭,無論如何,在她面前,一敗涂地。
良久,他道:“我只是不放心。”
蘇南疫情究竟如何,僅憑文書上短短幾句難以窺清。
“她醫術在醫官院數一數二,又比別人更會殺人,十個男人也不是她對手,你在操心什么?”
蕭逐風不虞,“有心思擔心她,不如多擔心擔心你自己,說不定等她從蘇南回來,真趕上給你收尸,說不定還會替你報仇,又有心思多活幾年了。”
聞言,裴云暎笑了一下,淡道:“算了吧。要是我死了,看見她為我奔走勞累,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蕭逐風無言。
二人又默了一會兒,蕭逐風開口:“不過,她也未必會去蘇南。她自己就是常武縣大疫那年離開陸家,去蘇南,難免觸景傷情。”
人總不想面對痛苦回憶。
裴云暎目光微動。
他其實也不知陸曈會如何選擇。
他希望她留在盛京,他能看著她、護著她,又怕留在盛京,只會讓這執拗的人再一次頭也不回走向深淵。
進退兩難。
正想著,身后傳來腳步聲,二人回頭一看,陸曈從里頭走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到院中樹下二人,徑自朝裴云暎走來。
蕭逐風默不作聲背過身去,快步離開。
陸曈在裴云暎面前站定。
梧桐樹下落滿一地黃葉,飄零空枝下,兩人相對而立。
風吹過,一片落葉落在她發間,他抬手,輕輕替她拂去。
陸曈目光微動,仰頭直視著他。
“殿帥不必一直拘著我,”她道:“府中禁衛也挺累的。”
裴云暎低眉望著陸曈,見她伸手,舉起一封藍皮文冊在他眼前。
“我要去蘇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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