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張景賢瘋了,他覺得海陵這個地方風水克他。
上次賊匪襲城,他還能用剛剛上任擺脫責任,可今天他一大早就收到線報。
說是淮中十場的灶丁殺官造反,十場中所有場大使、副使,除了未在場中的,全都被這幫暴民殺了。
本來這事是鹽司衙門的事情,但現在兩淮鹽司都轉運使、同知、判官都因朝廷黨爭,還未委人到任。
就在這節骨眼上,線報還說,這伙灶丁正在各場集結人手,聯絡早前姜堰鋪的賊匪雷鈞。
聽到這消息的張景賢徹底慌了,若是讓雷鈞死灰復燃,朝廷一旦得知,那他這個整飭海防兵備道少不了被扣上個剿匪不利的帽子。
張景賢得到消息不久,幾個插著十萬火急小旗的快馬就沖進了海陵城。
海陵縣令陳華從傳信之人的手中接過信件一看,黝黑的臉更黑了。
原來這幾封信分別是鹽城知縣、如皋知縣和通州知州發來的,他們不約而同動用十萬火急投遞信件,就是因為周圍鹽場全亂了,徹底亂了。
從海州附近的臨洪場一直到海門縣境內的金沙場,灶丁們紛紛破壞鹵池、毀掉鹽盤、熬灶,甚至在東臺、安豐、富安、栟茶等地,場大使和灶頭一干管事的全部殺死。
陳華想到前些日子徐鶴來縣衙時說的那些話,恨恨地罵了一句:“這些跟太監沆瀣一氣的渾蛋鄉紳!”
他的嘴里雖然罵著,但已經快步走出二堂開始召集人手。
徐家孔懷堂內,原先肅穆莊重的大院此時正觥籌交錯,因為大兄徐嵩不喜,很久沒有演出的家樂戲班也再次登場,站在孔懷堂三個大字下方的廊檐底下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
在座的徐家族老們悠閑地搖頭晃腦,跟著小鼓鼓點用手指輕敲腿面。
“長岳這些日子奔走辛苦,大家都別聽曲兒了,來,一起敬長岳一杯!”其中一個年逾七旬的族老顫顫巍巍地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端起酒杯朝徐岱敬去。
徐岱見狀,哈哈一笑,長身而起道:“聲遠公,客氣了,咱們族人就是應該守望相助,有錢大家一起賺嘛!”
聲遠公名叫徐聞,是徐岱祖父徐逵那一輩的人,以前就算見到徐嵩父親徐蕃,他也大大咧咧地叫一聲宣之。
眾人聞言全都站起,臉上帶著恭維的笑容道:“長岳,這些年都是你在操持族務,確實辛苦了!”
“那是,這次咱們徐家又有人出去做官,家族又有進項,這真是雙喜臨門的好事!”
“要我說大房那身體也不是很好,二房又這么能干,將來這族長的位置還是交給長岳吧!”有人提議。
此言一出,除了少數幾個悶頭喝酒、吃菜的人除外,全都連連點頭。
“就是,要我說大房那早就該讓讓位置了!”
“可不是嘛,早前我想跟大房那要個帖子去金陵找南京太仆寺淘換些馬匹,老大連見都不愿見我,直接把我掃地出門,嘿,這叫什么事兒,我還是徐家人嗎我?”
徐岱見眾人越說越不像話,他輕咳兩聲道:“諸位族老,諸位……”
眾人見他開口,聲音漸漸平息下來。
徐岱接著道:“諸位,我大兄病榻纏綿,我也是不得已挑起徐家這個重任,承蒙諸位不棄,咱們同氣連枝,把宮里安排的事情完成得不錯,將來等大兄好了,我希望大家還是要聽我大哥的話,繼續把徐家傳承發展下去!”
眾人聞言連連點頭,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所謂聽徐嵩的純屬屁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徐嵩日子不長了,兒子又在外面蔭了官,這家里話事的遲早要落在徐岱身上,就算他將來當官出門去了,家族里的事多半要落在徐鸞那小子身上。
就在這時,門轟然被人推開,從外面走進一人,那人眼看正是徐岱安排在栟茶場竇家負責聯絡的人。
徐岱見狀臉色大變,急匆匆起身招呼那人進了堂內。
家樂的鑼鼓聲依然喧囂,但所有人此刻都沒了聽曲兒的興致,紛紛勾著腦袋朝堂內看去。
徐鸞跟著父親來到孔懷堂內,只見那人跪在堂下正在跟父親說著什么。
“老爺,竇場長已經被灶丁殺了,所有灶頭和保甲長全都被殺了,他們的尸體被倒插在海灘上,一根根,像是圍欄似的,整整插了一里地的尸體啊!”
徐岱聞言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誰知他兒子比徐岱還激動,徐鸞一把抓住來人厲聲問道:“官府呢?官府有沒有派兵去彈壓?”
來人抖抖索索道:“小的來之前還未見到有官兵去彈壓!”
徐鸞呆若木雞,兩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徐岱癱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道:“怎么辦?怎么辦?”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鸞咬了咬牙轉身就要出門:“我去找亭陽先生。”
徐岱茫然地看向兒子,不知道該不該阻攔。
他知道,一個太監奉了密旨,若是事情辦得順利,那一切都還好說。
但若事情不順,無兵無權,在地方上又受文官排擠的太監是覺得沒法彈壓這幫賤民暴亂了。
甚至,若是文官們鬧得兇了,他這個替奔走的徐家二爺,很可能成為皇帝和尤孝拿出去頂雷的人。
而兩淮鹽業,百萬生靈,若是因為自己亂了,他腦袋被朝廷砍十遍也不夠人家砍的。
想到這,他感到項上一寒,不由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聽徐鶴的話。
這么想來,大哥早就知道徐鶴這少年多謀善斷……
“對,對對!大哥,這時候趕緊去找大哥,只有大哥才有辦法平息這件事!”徐岱“唿”地從椅子上站起,急匆匆朝外走去。
他一走出孔懷堂,院中的族老們依然在吃吃喝喝,剛剛還其樂融融的景象,落在現在徐岱的眼中竟然如此荒唐。
族老徐聞笑道:“長岳,來,坐下跟老夫喝兩杯,鼓樂呢?別停啊!”
徐岱見這個老骨頭干枯猶如冢中伸出似的手臂攬在侍女身上,心中不由泛起惡心。
自己竟然就是跟這幫人混在一處,真是找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