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姒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秦鑒。
他雙膝微曲立在風中,眉頭緊鎖,狂風使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也使得他的身影顯得格外瘦削而脆弱,砂石撕扯著他的衣物,斑駁的泥土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幾道鮮明的傷痕縱橫交錯,汗珠混合著鮮血,正從傷口處滴落。而他甚至騰不出手來抹一抹額頭的冷汗,他雙手向上,勉力支撐著一座巨山。
那座山從言言所執的筆端涌現,怪石嶙峋,高聳巍峨。
秦鑒的身體因為長時間的超負荷運轉而開始顫抖,可黑色的墨跡仍然連綿不絕地涌出。焦墨拉直,團墨垂落,暈染、疊染、點染,山在這覆覆重重的筆觸中變大變實,言言以這畫中原本的山川湖海、草木魚蟲為墨,用無心散卓筆重塑了一座巨山,可這又不僅僅是一座山,畫中的墨色都在這一座山上,她要用整個世界的重量將秦鑒壓垮。
除了一眼就能看到的巨大壓力,秦鑒周圍的空氣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讓人窒息。腳下的泥土被群山下墜的力量擠壓得四散開來,形成了一個逐漸加深的坑洞,他的雙腳深深沒入土中,膝蓋不自覺的彎曲,似乎下一秒就要跪下。
在何姒躍入鏡域的過程中,悠遠沉靜的山水林田都消失了,她飛快穿過腳步沉重的兵士和滿地狼藉,又看了一眼被嬌妻美妾簇擁卻眼神驚慌的男人,來到最后一幅屏風中時,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和空白中與巨山無聲較量著的年輕男子——一個與往日完全不同的,似乎準備要接受失敗的秦鑒。
她聽到了言言的話語——你永遠無法戰勝我,這話語喚醒了她腦海里已近消失的記憶,她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到了一臉有恃無恐,端坐于巨山之上的女人。
同樣是女人,她見過劉蕊成熟嫵媚之下的老練,見過關梓鶴中二任性之下的果決,見過君九姿颯爽英姿之下的溫柔,如今,也見過了天真爛漫之下的蛇蝎之心。但她并不意外,詭異的鶴、糜爛的鹿,陰毒的蛇,所有生靈在她筆下都變成了邪惡的化身,言言的舉動只是將她今日看過那張照片后的猜測更加具象化了而已。但思考沒法繼續深入,情緒主宰了此刻的她,對鏡子的厭惡,對秦鑒的憐惜,還有一股燎原之火在她胸口燃燒,她從未感受過如此蓬勃的情緒,幾乎將她的皮膚灼傷,將她的理智重毀,她甚至花費了好幾個瞬間才明白過來,這種感覺便是發怒。
于是她第一次沒有壓抑自己的情緒,而是任由自己朝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影發出了挑釁,既然秦鑒沒法戰勝你,那么,我呢?
她并不只是說說而已,話出口的同時,怒意也從指尖隨著絲線一同蓬勃而出,不只是朝著言言,也朝著她腳下的那座山。
數不清的絲線纏繞,在空中交織起舞,形成一張復雜而精密的網,細若游絲,卻削鐵如泥,將整座巨山和山頂的女人全都籠罩其中。何姒猶豫了一下,眸中閃過一絲狠戾,她雙手交握,網便開始收緊,金色絲線如同利刃一般,輕易地切入了土石的肌理之中。先是無聲無息,畫面仿若靜止般毫無變化,隨后轟鳴之聲響起,地動山搖,山體坍塌,巨石粉碎,塵土飛揚。何姒手間的動作沒有停止,絲線依舊纏繞著尚未解體的石塊,靈活果決地來回穿梭,肆意切割,巍峨群山轉瞬間化為齏粉——秦鑒這才發現,這次的絲線竟然是金色的,仿佛將晨光編織在其中,他瞇著眼睛看了良久,才發現那絲線里帶著火光。
“小九。”
依舊是溫柔而不容抗拒的語調,黑色神鳥得令展開巨翼,狂風揚起,砂石隨風飄散。而秦鑒也終于能騰出手來,那把黑金傘柄的雨傘握在他手中,擋在并肩而立的兩人頭頂。
黃沙漫天,仿若雨聲淅瀝打在傘上,不覺沉重。秦鑒與何姒靠得更近了些,想了想,干脆摟住了佳人的肩膀,兩人依偎在傘下,看著絲線上的點點金光消散于天際。風息了,墨色淌了一地,秦鑒感受著身側的溫熱,千言萬語凝在心頭,最后只說了一句:“阿姒來啦。”
“是啊。”何姒轉過頭,在近距離下再次看到秦鑒的臉,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在微弱的光線下更顯猙獰。鮮血與泥土混雜在一起,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他身上的脆弱之色已一掃而空,眼角眉梢都是歡喜,又變成了之前那個無往不利的秦鑒。不,應該說比之前的那個秦鑒更明媚,一向白衣無塵的人染上了傷痕,多了人的氣息,自然更討人喜歡。何姒終于放下心來,怒氣一消失,整個人反而空落落地無措起來。
“真是及時。”秦鑒挽救了即將到來的沉默,問道,“阿姒怎么會想到來救我的。”
“須知物外煙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我想你應該是和鏡子打起來了,鏡子在你面前肯定騰不出心思再來監管我們,所以我把這個消息留給了鄧主任,他又把在此處監控中看到你們的消息告訴了我。”
“阿姒真的讀懂了。”秦鑒臉上現出驚喜之色,混在血污中倒有些滑稽。
“不是全然讀懂的,我們之前就猜到了,你的暗號算是幫我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吧。”
“猜到的?”秦鑒有些不解。
“我們有你所不知的信息,阿蓋爾公爵的照片。”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與公爵的計劃,問道:“對,那時我還懷疑自己出了問題,所以讓公爵拍好照片后直接聯系鄧易之,不要告訴我,那上面……拍到了言言的本體。”
何姒想到了那張奇異的照片,忍不住賣了個關子:“是,也不是。”
“哦?”秦鑒卻沒有絲毫不悅,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問道,“我猜,阿蓋爾擁有了人生的第一張自拍吧。”
“你!”何姒有些喪氣地嘟了嘟嘴,“怎么什么都瞞不住你?”
“也是阿姒提醒我的,”秦鑒看著何姒臉上靈動的表情,周身的疼痛都消失了,牽著她的手道,“你曾問我,我既是鏡子,為何那個照相機卻照不出我的真身,那一刻我便忍不住想了想,用照相機拍鏡子,會得到什么樣的照片。而且,磨鏡人這一點也是你提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