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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們倒完水,周彥坐到沙發上,笑著問道,“蘇老師,你們這次來燕京是住在哪兒?”
“我住在燕師大的招待所,其他人就不知道了。”蘇瞳說道。
“我知道,大部隊都在鴻升酒店。”余樺說道。
周彥點點頭,問道,“今天還有誰會到?”
“今天還有一個韓少攻會到。”
周彥點點頭,“那行,一會兒我去跟食堂說一聲。”
今天周彥沒有準備帶他們去外面吃,而是讓食堂準備了一桌。
工作室的食堂搬到新的大樓之后,空間大了很多,而且除了大廳之外,另外還設了兩個包廂,每個包廂最多能容納十幾個人吃飯。
孔超他們的廚藝不錯,而且食堂的食材都很好,周彥干脆就不帶蘇瞳往外跑了。
“蘇老師,今天晚上咱們就在食堂對付一口了。”周彥笑著對蘇瞳說道。
蘇瞳笑著擺擺手,“我來燕京又不是為了吃飯的,能見到你們,吃什么都無所謂了,食堂也挺好的。”
他也沒多想,還以為周彥說要食堂吃,就是簡單吃一頓而已。
當然,他說的也不是客套話,吃食堂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
余樺跟史鐵笙卻是笑而不語,他們知道,雖然是在食堂,但是肯定不比外面飯店差。
幾人先是閑聊一會兒,隨后余樺問蘇瞳,“你最近有沒有新作?”
蘇瞳點頭,“是有一篇,初稿已經出來。”
聽蘇瞳這么說,周彥他們都來了興趣。
“長篇短篇?”余樺問。
“長篇。”
“哦,長篇啊。”史鐵笙有些驚訝。
蘇瞳其實長篇寫得很少,這么多年以來,他只寫過一部長篇,就是他的楚女作長篇《米》。
除了《米》之外,這么多年他們就沒有再出過長篇。
而他的短篇又很高產,基本上每年都有好幾部短篇發表。
在這方面,他跟余樺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作家。
“什么樣的故事?”余樺問。
“一個鬼故事。”
蘇瞳一說鬼故事,周彥就想起來了,他說的應該是《菩薩蠻》。
《菩薩蠻》是蘇瞳為數不多的長篇之一——當然了,“為數不多”也只是相對他的短篇數量而言,其實相較于余樺的長篇數量,蘇瞳的長篇已經算是很多了,只不過蘇瞳的長篇都是中期寫的,前期跟后期他都很少寫長篇。
這篇《菩薩蠻》是以一個亡靈視角敘述故事的,主角“我”是一個靈魂,所以蘇瞳才說這是一個鬼故事。
“鬼故事么?”余樺好奇道,“什么樣的鬼故事,嚇不嚇人。”
“倒也不嚇人。”蘇瞳頓了一下,隨即從旁邊的背包里面掏出一堆稿子來,“其實我把的稿子帶來了。”
史鐵笙一臉詫異,“你來燕京開會,竟然還要把稿子帶來么?”
初稿剛剛完成,后面還需要修改,這次來開會,其實我也不用做很多事情,與其浪費光陰,不如把稿子帶來,抽空還能改一改稿子。
“稿子都在這兒了么?”余樺問道,他看蘇瞳手里的稿子也不是很厚,看起來不像是一部完整長篇的篇幅。
“這兒是前面三分之一,畢竟只有五天,我就只帶來了這么一點。”
“你應該都帶來的。”余樺毫不客氣的從蘇瞳手里拿過稿子,“只有三分之一,我都不太愿意看。”
他嘴里說不愿意看,動作卻非常誠實,已經把稿子翻開,認真閱讀起來。
蘇瞳抿嘴笑了笑,也沒有說話,一旦有人看稿子,其他人都陷入了一種無需多言的默契當中。
過了沒一會兒,余樺看完第一頁,就把第一頁的稿子分給了右手邊的史鐵笙。
見者有份,這也是他們彼此的默契。
史鐵笙很自然地接過那頁稿子,認真閱讀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史鐵笙把那頁稿子看完,便把稿子轉手遞給了他右手邊的周彥。
周彥看完之后,又把稿子還給余樺,讓余樺放在后面。
就這樣,三人開始了一種循環。
只不過這種循環并不十分順暢,因為周彥看稿子的速度奇快,他這邊從史鐵笙那里拿到稿子之后,很快看完,史鐵笙還沒有把稿子看完,他就不得不等著史鐵笙。
而史鐵笙看稿的速度又比余樺快,史鐵笙看完稿子又不得不等余樺。
最后還是史鐵笙提議道,“要不,我們調個方向吧,讓周彥先看前面的,我排第二,余樺排第三。”
史鐵笙這樣拍是合理的,因為這樣一來,后面的人就不用再等前面了。
余樺雖然不情愿,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周彥拿到稿子之后,他們三個之間的傳遞立馬就順暢多了,再也沒人需要等其他人看完了。
雖然只有三分之一的稿子,但也有好幾萬字,而且還是手稿,大大影響閱讀速度,所以周彥花了四十多分鐘才把稿子看完。
不過他看完稿子之后,史鐵笙手里還有十幾頁稿子沒看,余樺手里也有十幾頁稿子沒看。
周彥跟蘇瞳相視一笑,兩人舉起茶杯虛碰了一下,然后靜靜地等著余樺跟史鐵笙看稿子。
又過了二十來分鐘,余樺才把最后的稿子看完。
余樺很仔細地將稿子整理好,然后送回到蘇瞳手里,“有意思。”
他的評價非常簡短,不過蘇瞳卻已經挺滿意了,他知道余樺的說話風格。
史鐵笙緊跟著開口道,“我其實之前也想過類似的故事,就是寫我死之后,會看到、聽到什么事情,不過切入的角度不如你這個有趣,關鍵是我自己寫不下去。”
“為什么寫不下去?”蘇瞳問道。
“因為我總把人往壞處想。”史鐵笙皺著眉頭:“我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過葬禮了,但是根據我之前參加葬禮的經歷來看,大部分參加葬禮的人,對死者很難保持尊重,更不用說切實的愛。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參加過一位族叔的葬禮,現場哭聲一片,讓人頗為動容,但是特定環節一結束,人們又恢復了模樣。兄弟倆因為禮金的歸屬大罵對方,如果不是現場人太多,恨不得都要動手打對方。”
蘇瞳欷歔道,“其實我也見過不少類似的情況,我這篇里面,活著的人也沒有多好。”
“也是,不過你這個寫得挺有意思。”
周彥開口道,“蘇老師這次的敘事視角挺有趣的。”
“敘事視角?怎么說?”余樺問道。
“這是個很特別的內視角敘述。”
“內視角……這個不就是第一人稱視角么?”
周彥點頭,“確實是第一人稱視角,而第一人稱敘述,大部分時候,都是內視角,所謂的內視角,即是敘述者等于人物。理論上來說,第一人稱敘述的作品中敘述者同時又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敘述視角因此而移入作品內部,成為內在式焦點敘述。”
聽到周彥說的這些東西,余樺翻了個白眼,“我怎么感覺你跟那些批評家一樣了,把簡單的事情說得這么復雜。第一人稱不就是第一人稱么,為什么還要說它是內視角?”
“我不是說了么,大部分時候,第一人稱敘述都是內視角,但并不表示第一人稱敘述都是內視角。‘我’可不一定是里面的人物,比如我現在要寫一個故事,主角是我爺爺,用的是第一人稱我,那么,這篇雖然是第一人稱,卻是外視角。外視角是小于人物的,意思是說,我能知道的東西其實很有限,我只能說我爺爺跟我說的那些東西,或者是我從其他地方聽到的有關我爺爺的故事,并不能進入到任何角色的意識當中。”
余樺大概能聽懂周彥的意思,但他還是覺得周彥把敘述方式這個事情弄得太復雜了。
“這樣分有必要么?”
周彥笑而不語,只是把茶杯端起來喝了一口。
蘇瞳卻開口道,“很有必要,如果沒有這樣的東西,那文學應該怎么研究呢?”
“如果只是把問題弄復雜,那么文學的研究又有什么意義?”
蘇瞳擺擺手,“文學研究不是為了教人寫好,只是為了研究文學本身,研究是具有歷史性、統一性的。我一直認為,文學的研究,是為了社會學研究做服務的,文學的研究,也是社會學研究的一部分。文學的變化,能夠很大程度地表現人文歷史的變化方向。你可以說文學研究沒有意義,但我認為文學研究是必要的。”
這話說得彎彎繞繞的,不過聽起來又有一點道理。
畢竟蘇瞳是燕師大中文系畢業的,對待文學研究的態度跟余樺完全不同,他也非常能夠理解剛才周彥說的那些東西。
這不是周彥第一次展現他在文學研究方面的知識了,最早他們在趙季平家見面的時候,周彥就銳評過《妻妾成群》,并且提出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文學知識點“聽覺空間”。
當時聽到周彥提到“聽覺空間”,蘇瞳就挺詫異的,畢竟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這種東西,就是中文系的學生也未必能懂。
這次周彥又說到敘述視角,再次讓蘇瞳感覺周彥像是中文系畢業,而不是音樂系畢業。
“你再說說吧,從文學研究的方向說說。”余樺對周彥說道。
周彥笑了笑,“我為什么說這篇的內視角很特別,是因為‘我’成為了一個靈魂。內在式焦點敘述,有兩個特點,首先,這個人物作為敘述者兼角色,他不僅可以參與事件的過程,又可以離開作品環境向讀者進行描述以及評價。其次,他作為敘述者的視角受到角色身份的限制,不能敘述角色本身不知道的內容,造成了敘述的主觀性。”
“可是,當我們對各種第一人稱敘述方法的作品進行研究,就會發現,不同的作品中,這個敘述視角的位置實際上不盡相同。這通常因為敘述者所擔任的角色在故事中的地位不同,有的敘述者是故事主人公,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里面要要被吃掉的就是‘我’。有些則只是次要人物,比如魯迅的《故鄉》,主人公是閏土,‘我’只是閏土的朋友。”
“而蘇老師這篇里面,‘我’應該是一個主要人物,因為后續的故事都跟‘我’關系密切。但是因為‘我’的行為對被講述的故事完全不能產生影響,會產生一種無力感跟悲哀感。”
余樺忍不住點頭,“不得不說,你說的真有點意思。但是有一點,你剛才說,文學研究不能教人寫,而我感覺,是可以的,要是有人聽了你剛才的理論,也可以試著用這種視角寫,能夠達到同樣的效果。”
周彥卻搖搖頭,“事實上,可能性不大。好的家,根本不用了解這些理論,就能寫出精妙的敘述視角。比如你的《活著》,開頭就是第一人稱套著第一人稱,讓故事在時間跟空間上一下子分出了層次,在此之前,你了解過敘述視角的東西么?”
“沒有,純粹是我覺得這樣寫更舒服。”
“這就對了,家在創作的時候,很少會因循理論,更多的是憑感覺,有時候,理論看得多了,反而會影響創作。”
“但是我看你就不怎么受影響,你的理論很扎實,也寫得好,還有蘇瞳,他在燕師大學了好幾年的文學理論,不也寫的這么好么?”
蘇瞳開口道,“周彥說的是對,我寫,是因為我在沒有進入到中文系的時候就開始創作了。而我們班的同學,基本上沒有從事寫作行業的。有一段時間,因為理論知識學得太多,我自己都感覺寫不好了。比如敘述視角,那段時間我寫,先要花費很長時間考慮要用第幾人稱,然后又考慮視角放在第幾號人物身上。最后的結果就是,遲遲動不了筆。”
“你要這么說,我倒是可以理解,這大概就是為什么那些批評家不寫了。大概他們寫的時候,腦子里面想的不是構造世界,而是那些文學理論知識。”
“嗯,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