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氣氛降至冰點。
“自古帝王率先垂范,一人正而天下正,帝王行下作手段,社稷蒙羞,萬民譴責!”
太后怒罵,毫不留情。
一股滔天怒火伴隨著委屈和恥辱躥上女帝心頭,她慢慢走到窗前,背對著太后,厲叱道:
“你說是,那就是,朕沒必要向任何人解釋!”
蒲閣老心中喟嘆。
要是暗殺成功還自罷了,偏偏失敗鬧得人盡皆知。
崔徹臉龐血流不止,眼神惶恐,哽咽道:
“太后娘娘,微臣敢拿清河崔氏列祖列宗的名譽發誓,微臣不是在頂罪,圣人從未下過命令,一切都是微臣擅作主張,是卑鄙的舞弊者栽贓圣人!”
“況且半個月以來,罪臣只有前天來了一次內城,娘娘可以去查登記簿,短短一天,如何派遣死士?”
太后冷視著他,憤怒漸漸消失,又看向窗邊,“真不是你暗中授意?”
女帝沉默,陷入極度的難堪。
連母后都不信她。
太后表情變幻,隨即掃視蒲崔二人,吩咐道:
“蒲閣老,立刻鉗制輿論,讓靖安司抓幾個貪官下詔獄,公布罪行,轉移神都城民眾的視線。”
“至于你,寫一封懺悔表呈交內閣,講述自己與裴擒虎的謀劃經過,誰也休想給圣人潑臟水!”
女帝驀然轉身,眸光如一柄利刃,咆哮道:
“滾出翰林院,懺悔表上再加十二個字——
身體抱恙,無心仕途,歸隱田園!”
崔徹頭暈目眩,心臟陣陣抽搐,顫抖著身體。
“都退下。”太后冷言。
蒲嵩躬身告退,同情地看了一眼崔徹。
說好聽點是回家休養,其實就是徹底拋棄,前程盡毀,這輩子都別想入仕。
崔徹踉踉蹌蹌走出大殿,整張臉血跡斑斑又逐漸扭曲,顯得格外可怖。
他不怨恨圣人,這是他咎由自取,失敗的代價。
僥幸留得一命,已是圣人開恩。
顧平安,你毀了我高居廟堂的野望,毀了我經世治國的理想,從此不惜氣機墮魔,也要將你碎尸萬段!
殿內,太后屏退了宮婢內侍,低聲說:
“看來是哀家誤會你了。”
女帝一言不發,沒必要朝親生母親發脾氣,過很久咬牙切齒道:
“裴擒虎死在叛國者手上,朕已經淪為笑柄。”
“你也知道?”太后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漲紅的臉頰,氣不打一處來:
“自食惡果!縱觀史書,也沒有比這樁交換更虧本的買賣,哀家不想傷口上撒鹽,有多丟臉你自己清楚。”
“所謂天衣無縫的暗殺計劃,卻是顧平安棋盤上幾只跳梁小丑,他精于操縱人性,更擅長謀身。”
略頓,太后幽幽道:
“哀家突然想到,殿試上他絕對能預料到自己登頂狀元以后,會面臨門閥望族的全力圍剿,糊名謄錄下,他卻交出一份完美的策論答卷。”
“那一刻,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去跟門閥博弈,有能力在廟堂站穩腳跟,他不懼風雨險阻明槍暗箭,他要為大乾寒門庶民走出一條青云大道。”
“只要你愿意信他。”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賭在了你身上,最終的結局卻是尊嚴掃地,狼狽不堪,理想被你親手摁死在黑暗!”
太后說著語氣悲傷。
如果顧平安愿意,他可以藏拙只取探花席位,再朝著門閥黨派奴顏婢膝,借機迎娶氏族嫡女,搖身一變就是門閥女婿,憑他的能力在廟堂如魚得水,成為權臣都不算夸張。
女帝睫毛微顫,鳳眸竟然有一抹悔意,但很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永遠不會將朝政皇權押注在一個出身低微的貧民身上,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賭博!!
“你想說什么?”女帝漠然。
太后盯著她,擲地有聲道:
“擬詔,向天下坦白殿試舞弊案真相,還顧平安一個清白!”
“你瘋了?”女帝絕美臉蛋陰云密布,寒聲道:
“叫一個帝王認錯,母后你竟然說得出口?”
“朕立志成為千古一帝,有史以來最圣明的君王!”
“如今輿論的指摘不理解只會是帝王功績中的過眼云煙,一旦朕下過認錯詔書,它會是華麗輝煌的篇章中醒目的污點!”
太后直截了當:“那哀家下一道懿旨。”
“你說跟朕說有什么區別?”女帝乾綱獨斷,決然道:
“別讓女兒疏遠你!母后要是越過皇權直接向內閣下懿旨,女兒終生不會踏入慈寧宮。”
“你……”太后失望透頂,指著她滔滔不絕地怒罵:
“及時反躬自省,否則越陷越深,只要你主動低頭認錯,且彌補原本就屬于他的榮耀,無論顧平安怎么想怎么做,從此往后你就能站在道德高點。”
“姜錦霜爭儲勢必失敗,等她死了,大乾付出巨大代價要回顧平安,從此你們君臣也是史書美談。”
“哀家知道你絕不是昏庸之君,但你太倨傲自負了,沒錯,現在顧平安所作所為只是撓癢,萬一哪天真戳到你痛處,你連后悔都沒機會,須知小卒子過河了,也能直面威懾將帥!”
女帝突然氣笑了。
特別是付出代價要回一個叛國者,真真在侮辱她的人格,踐踏她的帝王尊嚴。
“小卒子過河?那天殿試,他只能畢恭畢敬瞻仰朕,你叫他有勇氣直視朕的眼睛嗎?”
“朕不知道母后在擔心什么!”
“春雷始鳴很了不起?論武道天賦,前幾天咱們姬氏天驕練成且聽鳳吟,叛國者跟姬氏血脈相比,提鞋都不配!”
“論謀略之才,朕的心腹軒轅婉兒至今在北海,游說離間草原金帳反叛勢力,她在謀劃利在千秋的大事,相比而言,叛國者就是小兒嬉戲!”
女帝情緒始終激憤。
“哀家怕什么?”太后審視著她的臉龐,搖頭道:
“殿試之前,你如宮苑牡丹美艷絕倫又朝氣蓬勃,如今時不時陰沉著臉,宮婢服侍你時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遭受無妄之災。”
“哀家是想讓你幡然醒悟祛除魔障,專心裁決朝政事務!”
“他還不配成為朕的魔障。”女帝面無表情,淡淡道:
“他活不過十一月。”
太后臉色驟變,“你不會又在謀劃什么?”
女帝跟她對視:
“兩只無能蟲豸讓朕背負罵名,朕確實希望他被斬首,省得他像只蒼蠅一樣嗡嗡亂叫,但碾死他有更完美的方式。”
“十月神都書院桂花宴,澹臺家族和姜氏皇子都會到場,屆時朕雙手不沾血跡,就能讓叛國者死在朝歌城九重宮闕,而且朕還能得到好名聲。”
末了,她補充了一句:
“母后,這是婉兒給朕的密信,真正的無解陽謀,朕看完都驚呼絕妙。”
聽到軒轅婉兒的名字,太后臉色好了很多,婉兒從來不會失手。
她正想說什么。
女帝截住她的話,干脆利落道:
“母后,沒有轉圜余地,他殺朕身邊內侍的那一刻,就把退路堵死了,他在朝歌城污蔑朕勾結南蠻夷,直接把腦袋伸進了絞刑架,朕但凡要點臉,也不可能再仁慈了。”
“這段時間,朕不會再關注他,堂堂八尺男兒躲在蕞爾小國才敢狺狺狂吠,讓他繼續栽贓污蔑朕!”
太后勉強遏制心緒,良久無言。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女人,那絕對會唾棄鄙視這種無恥舉動。
但她是大乾太后,再怎么憤怒失望,既然扶搖意志堅定,難道她真的為了顧平安跟扶搖決裂嗎?
“萬一他也來神都呢?”太后反問。
幾年一度的書院桂花宴,門閥勢族的盛會,無論避世大儒還是閑云野鶴的高人都會到場,三年前跟蠻夷的曠世大戰,先帝就是在桂花宴上得到各方鼎力支持,十二年前的倒懸山圣地歸屬,也是桂花宴上塵埃落定。
這一次,西蜀長寧公主姜錦霜肯定也會來。
“無論他在哪,只要還在西蜀羽翼庇護之下,陽謀就會生效……”
女帝反應過來,話音也戛然而止,陰郁的臉龐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戲謔道:
“兒臣沒聽錯吧?”
“哀家隨口之言。”太后否決。
絕無可能,誰會甘愿受辱?
以扶搖的恨意,倘若顧平安敢來,他好不容易重拾的尊嚴必然又是崩潰轟塌,這比死都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