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打死王熙鳳,也不敢公開指責賈母。
她干笑兩聲,又退到了王夫人身后。
且說碧莎櫥的屏風之后,賈迎春、賈探春還有小蘿莉賈惜春圍著林黛玉輕聲調笑,林黛玉嬌柔的面色青紅不定。
她與賈寶玉是少小無猜,但遠遠談不上什么男女私情。
她這個年紀,最多就是情竇初開,寶玉在她心里就是個喜歡寵著她的“寶哥哥”罷了。
林黛玉的心中既悲涼又憤怒。
寄人籬下的悲苦累積于心,被母親的娘家人準備當成貨物一樣隨手甩出試圖賣上幾十萬兩銀子……她仿佛在此刻才真正認清了榮府諸人的真面目。
賈赦的市儈貪婪,賈政的迂腐麻木,王夫人的虛偽算計,賈母的慈愛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
在這個時候,她是多么期待她的寶哥哥能勇敢站出來說一聲不,但她自己也知道這終歸是一場虛幻的奢望。
此時的賈寶玉除了抓耳撓腮之外,也不敢放個屁。
至于賈琰——她只在畫屏后頭遠遠偷窺過他的長相,當時也只能看清一點輪廓;私下里也同情他的悲慘境遇,最近又讀過他的詩文為之驚艷,但也僅此而已。
林黛玉微微垂首,兩只白皙的小手緊緊攥著裙角。
畫屏外,賈母側身望著賈政:“政兒,諾大一個東府,百年傳承,賈珍又侵吞了人家諾大的家資,怎么臨了連幾十萬兩銀子都湊不出來?這中間,是不是有詐?”
“老太太,東府被光武衛查封之后,戶部、內務府和光武衛的人一并對東府的府庫進行了查驗盤點,才發現那邊其實已經入不敷出。
賈珍侵占賈琰家的資產這數年間都已變賣,揮霍殆盡。就剩下城外的莊子和城中的幾家店鋪,都不值什么錢了。
再說敬大哥這些年在城外修道,又蓋道觀,又起道場,還養幾十口子人伺候著,這十年間的靡費也不少。”
賈政嘆息連聲:“只是我沒想到,連我們西府也……”
賈政生生將“虛有其表”四個字咽了回去。
“珍大哥再怎么揮霍,東府也不至于一點銀子也沒了吧?要還賈琰的債務,理應先動東府的銀子,何以要讓我們西府全部承擔?”王熙鳳插話。
賈政冷笑,掃王熙鳳一眼:“你懂甚?東府庫銀還有十萬兩上下,但這些銀子早就進了光武衛衙門,肉包子打狗,你還能指望他們讓出來?”
賈政心道,這明白著是皇帝訛詐——要讓西府花錢買平安,不出銀子就辦你,還說什么?
“老爺,若是我們為東府償了債,這東府的爵位可否一并承繼過來?”
王夫人突然提出了一個嶄新的思路和話題,王熙鳳、賈母都瞪大了眼睛。
賈珍肯定死罪難逃。
賈珍之子賈蓉還有賈薔,下場都不會好,至少也是個流徙三千里。
那么寧府的爵位就空出來了……
賈政沉默一會,還是拱手道:“這要看陛下恩典!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陛下已看在先祖面上,對賈家網開一面,咱們可不能得隴望蜀!”
王夫人心思飛轉。
賈母也仔細斟酌著繼承東府爵位的可能性。
兩人想到的都是賈寶玉。
而王熙鳳則想的是賈璉。
雖然她與賈璉貌合神離,早就離心離德,但終歸是夫妻。
若賈璉承繼東府爵位,那她豈不也成了誥命夫人?
王熙鳳想著,心中火熱。
西府的爵位承繼在賈赦頭上。
賈寶玉若能承繼東府,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西府一門兩爵,至少可延續百年富貴。
賈母和王夫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向對方,都從對方的眸中讀到了相同的心意。
此時此刻,王夫人想到的是賈寶玉襲爵后的榮耀,母以子貴。
而賈母掂量著的則是,賈琰少年神童明年春闈說不準還能中一甲頭名,這樣的人配玉兒也算合適?
在賈母的邏輯中,將林黛玉許給賈琰,賈琰占了大便宜自不能再追索太多。
榮府象征性付出幾萬兩白銀與他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就當是給林黛玉的嫁妝。
如此,不但了了此事,還能順理成章擇機將寧府包括爵位在內一起承繼到榮府,怎么看怎么劃賬。
賈母老眼閃爍,下意識瞥向了畫屏之后。
賈璉走進榮慶堂來:“老祖宗,孫兒奉命將賈琰請來了。”
賈母收斂心神,“請他進來。”
王夫人則向王熙鳳使了個眼色,王熙鳳心領神會借故扯起賈寶玉,退去了二堂。
賈璉則走出榮慶堂自去招待陪賈琰前來的諸葛青。
光武衛高層,冷面閻王之子,現在的榮府可不敢慢待。
賈琰拱手一揖:“見過老太太,見過政老爺,太太。不知老太太喚琰前來,有何事?”
賈母望著眼前這位豐神俊朗的少年,再也不敢生出半點小覷。
賈母輕道:“賈解元,請坐。
賈珍案發,系你檢舉訴告所致。東府樹倒猢猻散,你如今也算是為母報仇了。”
賈琰似笑非笑,淡然道:“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僅此而已。”
賈母被噎了下,咬了咬牙,還是忍住怨氣,勉強笑道:“老身還是那句話,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
你我兩家雖非同宗,可冤冤相報何時了?”
賈琰神色不變,他靜靜坐在賈政下手,靜待下文。
他可不信賈母請自己再來榮國府就是為了化解什么兩家冤仇。
卻見賈母遲疑一下。
畢竟本來賈母的目的是要跟賈琰打個商量,替寧府償債之事,容西府“分期付款”或打個折扣。
但經賈赦鬧騰這一場,想清了其中的利害關系,賈母已改了主意。
之所以遲疑,是突然想起即將要說的話跟林黛玉有關,而林黛玉就在畫屏之后“旁聽”。
但念及榮府的富貴,賈寶玉的爵位……賈母心一橫就直接道:“不知賈解元可曾定親?”
“未曾。”賈琰劍眉一挑。
“老身有一外孫女名喚林黛玉,聰慧可人,容貌無雙,家世更是不凡。
她老子是前朝的探花郎,巡鹽御史林如海,四品高官。
玉兒娘去得早,她在西府長大,也漸到了該許配人家的年歲。
這里面其實還有個說道:當年你們娘倆自江南北上,與玉兒同一條船進京……
后來你老子娘來西府為你向玉兒求親,還下了聘禮。
老身當初說玉兒還年幼、要去信征求下玉兒他老子的意見,不成想沒多久就出了那檔子事……哎,都是造化弄人吶!”
啥啥?
少年他娘曾來西府向賈母求親林黛玉?
真假?
這老太太是在編故事,還是信口胡柴?
賈琰這回是真的震驚無語了。
當年林黛玉才幾歲?
后來他才逐漸意識到,這個紅樓世界實際是個被某種變量和關鍵因素影響和改變了的世界,不知道在多少年以前,在哪一個時間節點上,發生了微妙的蝴蝶效應。
總的架構不變,但發展的紀年主線和時間線較原著都有些細微的調整,譬如釵黛探惜迎諸女的年紀均大上一兩歲。
當然,紅樓原著的時間線和主配角的年齡本就非常混亂,前后矛盾。
不但賈琰,就是賈政夫婦,還有畫屏后的釵黛探惜迎五女也統統面面相覷,驚掉了一地下巴。
咳咳!
賈母清了清嗓子,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
片刻后,她扭頭向鴛鴦輕道:“去我床邊的箱子里拿那個金絲錦繡的匣子來。”
鴛鴦急匆匆去了,不多時就捧著一個小巧的匣子出來。
賈母接過,打開,從中取出一支鑲嵌著紅寶石的七巧鎏金玉簪來,還有一封求聘書。
賈琰目光頓一凝。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少年他娘所有,價值不菲。
因為他手上還有另外一支,無論式樣還是材質都一般無二。
他接過求聘書只掃一眼,心中便起了波瀾,居然真是李氏親筆!
賈琰深呼出一口氣,舒緩著內心的震驚情緒。
這樣看來,一切似乎就能說得通了。
難怪當年李氏攜少年登門求見,送了幾大車厚禮,少年以為是禮節性拜訪,誰知是求親的聘禮!
而很顯然,當年的賈母雖然收下了聘禮,卻并未應承婚事。
那么,她此刻舊事重提,改弦更張,到底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