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根據歷史真實事件改編,無蘇良參與,特此聲明。
皇祐二年八月初八,午后。
侍御史彭思永將包拯、吳奎、唐介、張澤行、陳旭等一眾臺諫官召集到了御史臺。
臺諫官彈劾言事,向來都是單兵作戰。
而今聚在一起議事,大概率只有一種可能,欲聯名進諫。
臺院前廳內。
眾臺諫官們看罷彭思永拿來的文書,都是一臉憤怒。
就連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知諫院包拯都氣憤地攥緊了拳頭。
此文書乃是前諫官何郯在出任漢州知州前,呈遞的一份彈劾三司使張堯佐的奏疏抄錄版本。
何郯進言:
“堯佐任三司使已逾年,幾無寸功,諸路官員皆有怨言,民亦稱其緣后宮之親而得高位。”
“三司使為二府之亞,跂步便至。若其進兩府,必將貽誤國政。”
去年九年。
張貴妃叔父張堯佐正式擢升為三司使。
當時的御史陳旭便提出異議,上諫稱:張堯佐非才,不宜使制國用。
然趙禎不聽。
今年六月,包拯上諫,欲以天災來說服趙禎。
上諫稱:大河決溢,沉溺者眾,是皆群小之道盛也。三司使張堯佐凡庸之人,徒緣私寵,驟階顯列,久居此職,必將失天下之望,誤天下之事……
趙禎仍不聽。
何郯在外放前進言,乃是因今年乃是天子親郊的大禮年。
依照常規,今年年底,百官皆有升遷,張堯佐大概率會成入兩府,成為宰執。
然而,趙禎因張貴妃的枕邊風,對何郯的上諫,依舊不聽。
包拯等眾臺諫官之所以憤怒。
便是因張堯佐擔任三司使一年便將三司弄得一團糟,若升任宰執,那整個兩府都要亂了。
侍御史彭思永率先開口道:“諸位,張堯佐若再進一步,則社稷有危,愿諸位與我聯名進諫,勸阻官家!”
聽到此話,左司諫吳奎微微搖頭。
“當下,朝廷還未有擢升三司使的旨意,我建議待詔書下達之后再諫,不然咱們便是風聞奏事,朝廷雖容許臺諫官風聞糾彈,但此事的真假,來源于官家的決定,官家若言彈奏不實,我們反而會被治罪。”
“咱們去年本就因張堯佐任三司使之事屢次上諫勸阻,而今若聯名進諫,恐官家會覺得我們已成一黨之勢,治臺諫罪。”
“我說此話,不是害怕丟官,而是若我們都被驅離了臺諫,張堯佐得勢,朝堂將會更加糟糕!”
一旁。
包拯、唐介、張澤行、陳旭等人都認可地點了點頭。
張堯佐任相之事畢竟沒有確定,此時上諫,不但難以成功,還會使得官家對臺諫官更加排斥,可謂得不償失。
侍御史彭思永想了想,道:“吳司諫所言有理,是我冒失了。”
“不過,聯名進諫不合適,我一人上疏卻無礙,即使官家免了我的職,我也要令官家警醒,若堯佐真為相,那就是朝廷之失了!”
“我這就去寫奏疏!”
說罷,彭思永便離開了。
眾臺諫官都知他的性格,便沒有阻攔。
翌日。
侍御史彭思單獨上疏,稱:官家擢升三司使,實乃繆恩,外戚秉事,非宗社之福氣。”
“繆恩”二字,使得趙禎大怒。
當日便以彈奏不實為由,罷免了彭思永的御史職務,將其外放。
趙禎此舉,是他對臺諫官一年多來對張堯佐不斷彈劾的警告。
在他眼里,臺諫官過于針對張堯佐,屢次頂撞皇權,缺乏了對他這位皇帝的敬畏。
與此同時。
趙禎為了臺諫官們再糾纏,也做了妥協。
他承諾,不會令張堯佐入兩府,將如李用和(趙禎親舅舅)處之,給予富貴而不假之以實權。
如此,臺諫諸官們便沒有再彈劾張堯佐。
冬月初六。
趙禎下詔:后妃之家,毋得除兩府職位。
這意味著當朝絕不會出現外戚當權的情況,臺諫官們皆大喜。
就在他們感嘆官家賢明之時。
趙禎的又一道詔令直接讓所有臺諫官都傻了眼。
詔令為:罷去張堯佐三司使之職,改授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再加群牧制置使。
連授四使!
這四個職位雖是虛職,但過于尊貴了。
宣徽南院使,地位幾乎等同于參知政事,群牧制置使更是主管大宋馬政。
職位雖虛,但借此職仗勢撈錢,非常容易。
在眾臺諫眼里。
官職乃是朝廷公器,官家對一個無功之人,如此寵幸,實屬胡鬧。
皇恩之所以如此浩蕩。
主要原因便是趙禎過于寵幸張貴妃,后者要什么,他便給什么。
此詔令一發,臺諫官們便坐不住了,紛紛呈遞奏疏反對。
然而,趙禎儼然是與臺諫官們杠上了。
對所有反對張堯佐任四使的奏疏,皆留中,不做批復。
翌日午后。
知諫院包拯知再呈遞反對奏疏已無用,當即奔向了垂拱殿。
垂拱殿內,包拯面向趙禎拱手。
趙禎放下御筆,見包拯額頭上滿是汗珠,轉頭看向一旁的內侍。
內侍立即會意,當即為包拯遞過去了一條毛巾。
“包卿,有何事匯稟?”
包拯擦了擦臉,再次拱手,鄭重道:“官家,我朝從未有外戚連任四使,臣懇請官家收回成命!”
趙禎微微皺眉。
“你們這群臺諫官,是真倔啊!”
“朕將你們的奏疏皆留中不出,難道你們不能明白朕的意思嗎?張堯佐乃進士出身,做過地方官,又任三司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們不愿他任實職,朕便沒令他入兩府,更是罷了他三司使的實缺,如今只是給了他四個虛職,難道還不能讓你們如意嗎?”
“朕有朕的難處,前朝后宮,皆是國政,你們就不能體諒一下朕?”
包拯正色道:“官家,為君分憂,乃是臣的本分,然此事關乎大宋的江山社稷安危。”
“一官一職,皆為朝廷公器,任何人都不得私用。”
“張堯佐自入仕以來,政績平庸,在三司使之位上更是未立寸功,怎能連授四使?這對天下的士大夫不公!”
“此外,宣徽南院使乃對內之官,淮康節度使乃對外之官,群牧制置使更涉及外郡安全,雖實權不大,但若暗中操作,以此牟利,仍有大害!”
“夠了!”
趙禎打斷了包拯的話語。
“包卿,此事已定,朕不愿再改,若張堯佐在此四使之任上出現問題,全是朕之過,朕在先帝靈位前認錯,朕寫罪己詔,行不行?”
聽到此話,包拯知曉趙禎有了脾氣。
他不但沒有退卻,反而向前走了兩步,高聲道:“官家,過越之恩不可有啊!”
“夠了!夠了!朕不想聽你再說了,旨意已下,朕是不會修改的。”說罷,趙禎走下御座就要離開。
包拯快步走了過去,擋在趙禎的面前。
“官家,張堯佐實乃朝堂之污穢,白晝之魑魅,莫非此事是后宮使力,誘使陛下為之?”
包拯忍不住將張貴妃提了出來。
此話,意在指責趙禎聽取后宮媚惑之言。
“包希仁,你大膽,你是在譏諷朕因貴妃而厚賞張堯佐嗎?”趙禎頓時怒了。
“難道不是嗎?”
包拯胸膛一挺,聲音比趙禎還大。
一旁的內侍張茂則聽到此話,不停地向包拯使眼神,讓其退下。
但包拯一動不動,眼睛瞪得甚大,絲毫不懼與趙禎四目相對。
“包希仁,大宋天下是你們臺諫大,還是朕這個皇帝大?”
“大宋律法最大,祖宗之法高于一切!”
趙禎氣得就要快步離開。
然包拯兩手一伸,依舊攔住趙禎。
“官家,事關國事,臣不敢緘默,乞盼官家收回成命,不然便請將臣貶至遠郡!”
包拯的聲音甚大。
因與趙禎距離過近,唾沫星子都噴了趙禎一身。
趙禎氣得攥緊拳頭,恨不得派人將包拯砍了。
但大宋的祖宗之法放在這里。
他若真直接將包拯貶謫外放,剩下的臺諫官能將垂拱殿的頂棚掀翻。
這時,趙禎看向一旁的內侍。
張茂則立即來到趙禎的身旁,對著包拯說道:“包學士,官家的衣服都被唾液打濕了,須換衣裝。”
在張茂則擋下包拯的同時,趙禎快步朝著后廳奔去。
包拯欲追,卻又被張茂則伸手攔了下來。
“包學士,你又不是不知官家的脾氣,官家盛怒之下,很難給你一個答復,不如讓官家靜一靜。”
“另外,茂則以為,此事放在明日朝會上解決更合適。”
聽到此話,包拯恍然。
他朝著張茂則微微點頭,然后退出了垂拱殿。
張堯佐被授四使,兩府相公們卻緘默不言,顯然被授意過,而朝會之時,正是臺諫官們廷議的最佳時機。
翌日清晨,常朝朝會,如期進行。
趙禎稱病未至,循例由首相文彥博主持朝會。
半個時辰后。
首相文彥博與官員們將諸事討論完畢后,正欲散會。
卻發現。
數名臺諫官率先走到門口,將垂拱殿的大門關住了。
門口的御史唐介唐子方高聲道:“煩請諸位與臺諫共議張堯佐除授四使之事!”
聽到此話,眾相公的臉都拉了下來。
誰都知這是官家的心意,臺諫以此方式,顯然是向兩府示威,將官家逼出來。
首相文彥博皺起眉頭,看向門口的眾臺諫官。
“張堯佐除授四使之事,已然任命,臺諫若有異議,可上諫提出異議,如今在垂拱殿堵門,成何體統?”
知諫院包拯站了出來。
“臺諫有糾彈諫事之責,上諫難解之事,可申請廷議,今之堵門,便為廷議。官家之旨,若無中書簽署,難成詔令,煩請文相解釋一下,張堯佐有何功勞,可任四使?”
此話一出,整個垂拱殿都安靜了下來。
包拯之言,顯然是在切責宰相了。
但卻有理有據。
張堯佐的任命正是由中書下發,沒有文彥博的章印,此詔令不可能下發。
就在這時,趙禎大步走了過來。
群臣齊齊拱手。
趙禎站在御座前,瞪眼道:“還在論張堯佐之事嗎?你們稱張堯佐不足以任三司使,朕將其罷免了;你們稱張堯佐乃是外戚,不能入兩府,朕便給了他幾個節度使類的粗官,還要爭嗎?正事都不做了?”
此刻的趙禎,儼然是大怒。
一時間,群臣低頭。
就在臺諫官們都不知如何開口時,唐介站了出來。
“官家,太祖、太宗都曾為節度使,恐非粗官!”
這句話一下子將趙禎噎住了,氣得直想將桌子掀翻。
唐介抓到他一個語句的錯漏,直接將太祖太宗搬出來了。
然而,唐介還沒完。
在包拯正要站出來進言的時候。
唐介接著說道:“官家,臣欲彈劾首相文彥博!”
群臣都是一愣。
不知唐介怎么一下子將矛頭指向了文彥博。
唐介接著道:“早些年,文相知益州之時,曾暗中送燈籠錦于貴妃。臣懷疑,文相早年便陰結貴妃,才有了今日首相之位。”
“而今,張堯佐連任四使,文相卻未提出任何異議,是為報恩。臣懷疑他與后宮仍有來往,乃為己謀私,專權奪勢!”
“砰!”
趙禎朝著御案上重重拍了下去。
“唐子方,你的意思是朕被文相與貴妃玩弄于鼓掌之間,擢升張堯佐全是二人之計?”
此話一出,群臣皆拱手。
前朝與后宮若有牽連,那就是大罪,也說明趙禎無能,朝堂百官無能。
唐介挺著胸膛道:“不然,臣實在想不出張堯佐何德何能可有此恩寵?”
一旁。
文彥博連忙道:“官家,唐介完全是胡說八道!當年臣確實送了燈籠錦,但那是同鄉之誼,臣與張堯佐之間,沒有任何瓜葛!”
趙禎微微點頭。
他是明白這一切的。
張堯佐的恩寵完全是他給的,與張貴妃確實有關系,但與文彥博沒有任何關系。
而此刻,包拯等人突然明白了唐介為何這樣做。
唐介亦知官家清楚此事與文彥博沒有關系。
他如此做,完全是將這次“諫言之責”攬到自己身上,以免臺諫們都被外放。
并且將趙禎聽信張貴妃枕邊之言的事實委婉地講了出來。
這一刻,趙禎黑著臉。
他不容忍唐介如此詆毀當朝首相和他的愛妃。
“唐介,臺官言事,職也,然不可胡亂攀咬,無憑無據下,亂言乃臺諫官之大忌,不懲,不足以肅朝廷之綱紀!”
此話,顯然是針對所有臺諫官說的。
“知制誥何在?立即擬旨,外放唐介至春州任通判!”
春州,乃廣東嶺南煙瘴之地,一去難回。
首相文彥博也是大驚,官家的這番懲處有些過重了。
“官家,唐御史雖言之有誤,但直言敢諫,未曾失職,若如此重罰,日后臺諫恐……恐無人敢言,請官家收回成命!”
“請官家收回成命!”兩府的相公們都紛紛拱手。
趙禎深呼一口氣。
他說完,也覺得有些懲罰過重了。
他緩了緩,道:“那……那就外放至英州任通判吧,將他帶出殿外。”
英州雖也在廣東,但條件比春州要強的多。
隨即,唐介被架了出去。
這時。
眾臺諫們不約而同,全都上前走了一步。
唐介不怕被貶,他們也不怕貶,為了大宋江山,他們都愿意被貶謫外放。
眾官員都被臺諫們的氣勢所震懾。
這些人都是耿直之士,為了心中的目標,莫說被貶職,被罷官,他們連自己的性命都是容易豁出去的。
今日,若有某個臺諫選擇撞柱死諫,那此事就鬧大了,必留史冊。
趙禎看向包拯那一臉凝重的表情,心中有些慌。
這個大炮仗若全力開火,整個朝堂的官員恐怕都壓不住。
“咳咳……”
趙禎干咳了兩聲,道:“眾卿之意,朕已明曉,讓朕再考慮考慮吧!”
聽到此話。
眾臣便明白,官家已經妥協。
當場妥協,有傷皇威,這是準備要找個臺階下了。
當日晚。
文彥博來到了張堯佐的府邸,待了半個時辰后,迅速離去。
大廳內。
張堯佐坐在一張紅木椅上,一臉郁悶。
一旁。
他的老仆道:“官人,您真要請辭?或許這不是官家之意,只是文相之意呢,你若請辭,貴妃在后宮無依,恐難成皇后啊!”
張堯佐一臉無奈。
“那能怎么辦?官家都扛不住那群臺諫官,我能抗住嗎?”
“與其被罵死,不如不爭,保官家體面,也讓官家覺得有愧于我,這輩子,我是難入兩府了!”
翌日清晨。
張堯佐入宮,請辭四使之職,欲回河南府養老。
趙禎安慰他一番后,同意他辭去了臺諫官們最反對的宣徽南院使與群牧制置使,只留下淮康節度使和景靈宮使之職。
張堯佐跪地謝恩,哭得稀里嘩啦,而趙禎最吃這一套。
當日,中書便宣告了此詔令。
如此,趙禎沒有失去皇威,臺諫官們也沒有了異議,此事漸漸平息了下去。
十日后,唐介前往英州任職。
在其在英州待了兩個月后,被改職為:通判潭州。
兩年后,唐介被召回朝廷,擢升為殿中侍御史。
因此事,包拯的唾面諫與唐介的真御史之名傳遍天下,臺諫之勢,漸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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