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
宋軍圍困遼國上京臨潢府的第六日。
天寒地凍。
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飄落。
宋軍大營白茫茫一片,所有人都在營帳中避寒。
好在三司使王堯臣早有準備,為軍隊送來了大量棉衣、棉被以及木炭。
此刻,中軍大帳中。
韓琦與富弼坐在火爐前,一邊烤火一邊喝著熱水。
“景明怎么還沒到呢?暴雪肆虐,他們不但沒有棉衣棉被,還要急行軍,路上一定很艱苦!”富弼道。
韓琦翻著冒著火星的木炭,道:“是啊!景明深入敵后,滅了女真人,還險有性命之危,太不容易了!好在這場持續了一年的戰事,快要結束了!”
富弼點了點頭。
只要攻下臨潢府,拿下耶律洪基,遼國便算完了。
至于剩下的區域,分兵多路,很快就能占領。
就在這時。
一名士兵鉆進營帳,興奮地道:“富帥、韓帥,蘇中丞到了!”
富弼與韓琦大喜,連忙起身去迎。
富弼朝著一旁的士兵道:“立即準備熱水、炭火,棉衣、棉被以及營帳。”
營帳外。
蘇良帶著五百龍羽軍、五千宋軍鐵騎出現在前方。
蘇良穿著一件厚實的灰色衣袍,衣角硬硬地支楞著,全是冰渣。
此刻的他,雙腳已快沒有了知覺。
雙手也是有些紅腫皸裂。
連日的大雪,使得眾將士與馬匹都有凍傷。
他們的衣衫單薄,木炭很少,再加上一直行軍趕路,一個個的都甚是疲乏。
這時。
富弼與韓琦踩著積雪,快步奔向蘇良。
“景明!”
“景明!”
二人看到蘇良后,興奮地喊道。
蘇良當即也笑著迎了過去,這些日子,彼此都知曉有多么艱難,但現在全都熬過去了。
就在三人準備來一個大大的擁抱時。
嘩啦!
富弼突然腳底一滑,鏟到了蘇良。
二人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韓琦去扶富弼時,也是腳底一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徐莽、劉三刀嚇了一跳,連忙奔了過來。
三人坐在地上,看著彼此的狼狽模樣,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他們放聲大笑,讓周邊的將士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是勝利即將到來的笑聲。
稍傾。
徐莽與劉三刀將三人攙扶了起來。
“走,走,走,快去營帳中暖和暖和,我已命人為將士們提供熱水和棉服了!”富弼道。
片刻后。
蘇良所帶的士兵都被安置進了溫暖的營帳,蘇良更是換上了嶄新的棉衣棉鞋。
富弼將自己的厚羊裘也披在了蘇良身上。
中軍大帳中。
蘇良烤著火、喝著熱水,一旁還有肉食。
他吃得甚香。
富弼看向蘇良脖頸處的那道還很明顯的傷疤,道:“景明,得知你被女真人刺傷,劃破了脖頸,我們都擔心壞了,若不是你向官家匯報已無礙,官家就讓我帶著一支軍隊將你強行接回燕云養傷了!”
蘇良笑著道:“我福大命大,接下來該咱們享福的時候了,我怎能出事!”
“哈哈哈哈……”富弼和韓琦忍不住笑出聲來。
半個時辰后。
富弼與韓琦向蘇良講述起了上京臨潢府里面的情況。
當下城中,有遼兵八萬,百姓十余萬人,根據斥候的匯報,自宋軍圍城起,城內的糧食最多夠十日。
而今已是圍城的第六日了。
富、韓二人的計劃是,先圍對方半個月,待其疲乏,然后便攻城,若大雪在半個月后依然不停,那就待雪停之后再攻。
此刻,這漫天的雪已成雪災。
臨潢府內木炭不足,恐怕要拆屋劈柴,而天越寒,他們需要的糧食就越多,一旦有人餓極了、凍壞了,大概率會出現內亂。
蘇良認可地點了點頭。
此等大雪天,不宜打仗,宋軍糧草充足,后方不斷能運送,圍城乃是最好的策略。
而此刻。
臨潢府,一座巨大的宅院內。
耶律洪基站在大廳內,望著門外漫天的大雪,來回踱步。
他沒想到,手下的兵竟然如此脆弱,甚至還不如在燕云之戰時的表現,而宋軍則是越戰越勇。
當下,他只有三條路可走。
其一,雪后與宋軍決戰,敗則遼滅,贏則可以再存活一段時間。
但是,遼軍贏的概率太低了。
其二,投降。
這對耶律洪基來講,幾乎不可能,他向來不惜百姓性命,他寧愿將士兵與百姓全部打完,也不愿意認輸。
其三,突圍。躲進深山老林中,補充實力,再度崛起。
就在這時。
南北府宰相蕭惟信、姚景行快步走到耶律洪基的面前。
“陛下,雪大,天甚寒,糧食、火炭皆已不足,有人建議殺戰馬取食!”
耶律洪基瞪眼道:“誰敢殺戰馬,朕先殺他!”
“陛下,宋軍圍城,剿滅女真人的蘇良也率兵來到了城外,他們明顯是待我們糧絕之時再開始攻城,到那時我們恐怕是一絲勝算都沒有了!”
“并且,如今道路結冰,騎兵難行,這對我們甚是不利啊!”
“臣建議,立即組織士兵百姓,尋合適機會突圍,只要我們能逃離這里,只要我們契丹人沒有被殺絕,便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蕭惟信面色認真地說道。
姚景行補充道:“是啊!陛下,宋軍拖得起,我們拖不起啊!”
“不,朕不愿逃,朕想與宋軍再戰一次,只要這次能贏,我們就能扳回一局!”耶律洪基道。
聽到此話,蕭惟信和姚景行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難道……難道大遼真要在我們手里亡國嗎?難道你想要成為亡國之君嗎?我們不能再打了,我們還有數萬兵馬,我們可以逃到深山老林中,宋軍皆不耐寒,我們躲到來年開春,便還能招兵買馬,再收復我們失去的土地和城池!”
“此次突圍,我們可讓男丁先行,老弱病殘皆棄于此,為了大遼,我們犧牲那些沒有戰力的人,還是有很大機會突圍成功的。”
“砰!”
姚景行一頭磕在地上,老淚縱橫。
聽到“亡國之君”四個字,耶律洪基的心中產生一種巨大的悲愴感。
曾經,他的理想是做遼國最圣明的皇帝。
變法富遼,將大宋納入遼土。
他也曾想過厚待黎民、改革吏治,讓全遼國的百姓都歌頌他,讓后世的史書都贊美他。
可是。
他登基之初,遼國的國情以及大宋的威脅便不允許他成為一個英明賢良的皇帝。
他心里有一股氣。
他不愿逃,不愿承認自己已經失敗。
但現實卻是,當下的他已經快要成為亡國之君。
耶律洪基想了想,道:“容朕再想一想吧,今晚之前會給你們一個答案。”
“是,陛下。”
姚景行和蕭惟信老淚縱橫,心中有不甘,但不得不妥協。
十一月初五,清晨,多日不見的太陽從東方升起。
冰雪融化。
至午時,陽光逐漸濃烈,氣溫升高了許多,也讓大宋士兵們的心情都好了許多。
這時。
一名駐守在上京臨潢府最前方的將領騎馬來到了中軍帳前。
“富帥、韓帥、蘇中丞,半個時辰前,敵軍南城門城樓上增了許多遼兵,城門內,有密集的走動聲音,遼軍可能要出城來戰!”
富弼興奮道:“耶律洪基終于扛不住了,攻城戰不好打,但敵軍若要出城,便好打了!”
這時,韓琦微微皺眉。
“有沒有可能,這是耶律洪基的聲東擊西之計,不是決戰,而是逃走?”
“你是說,出南門決戰為假,實則要從北門逃走。”
富弼微微點頭,繼續道:“極有可能。北門臨近荒野,乃是他們突圍的最佳方向,但他卻選擇在南門與我們決戰,確實有悖常理。若城內有十五萬兵,耶律洪基還敢與我們硬碰硬,但他只有八萬兵,且戰力并不高,如此做就是雞蛋碰石頭!”
“我建議,我們應在北門多布兵。”
韓琦接著道:“對方若不是決戰而是突圍,我們將兵力分散于北門與南門,有可能使得耶律洪基率領少量遼軍逃走。”
當下,駐守在臨潢府的宋軍有十萬人(不包括蘇良所攜之兵)分八門駐守。其中南北門各有兩萬兵,其他六門各有一萬兵。
南門北門,距離較遠。
若遼軍是虛晃一槍,假裝在南門與宋軍決戰,其實要從北門逃跑。在宋軍兵力朝著北門集中時,南門就成為了最大的漏洞。
富韓二人本想著雪化之后便攻城,沒想到遼軍竟然此時就要突圍。
當下,積雪甚多,騎馬難行,突圍并不是一個好計策。
二人一心想著擒下耶律洪基。
沒想到對方在還有八萬兵的情況下,不愿決戰,直接將一場宋軍的攻城戰變成了他們的突圍戰。
這時候,蘇良道:“二位,咱們要不要賭一把?”
“如何賭?”二人看向蘇良。
蘇良道:“我了解耶律洪基這個人。”
“他很聰明,并且擅于學習,若我所料不錯,他一定猜出了我們會猜出他在南城門決戰是假,在北城門突圍是真。”
“所以,我覺得他不會從北城門突圍。”
“選擇突圍,他就徹底敗了,茍延殘喘,成為盜匪,這不符合耶律洪基的性格,他向來不服輸,也不會認輸!”
“我預計,他會令城內百姓,契丹各族的貴戚,少量遼兵從北門突圍,但這其實是個幌子,他想用這些族人的命,甚至用南北府宰相蕭惟信、姚景行的性命換來我們的錯判,調重兵前往北門。”
“到那時,他將率領精銳從南門殺出,目標是我們的中軍大帳,要抓的是我們三人,若抓不到,他再逃,他想戰勝我的心比任何事情都重!”
“我有八成的把握認為他會這樣做,我了解他,我能夠知道他在想什么。”
富弼和韓琦有些懵。
兵者,詭道也。
蘇良這番話是預判了耶律洪基對蘇良的預判。
“賭一把!賭贏了,擒了或抓了耶律洪基,便可以宣告我們滅遼成功,沒準兒,今年的除夕夜還能在汴京城內過。”
“若是賭輸了,是我蘇良的罪過,我愿前往深山老林中去抓耶律洪基。”
富弼和韓琦相視一眼,胸膛一挺。
“可以一試,若賭錯了,我們三個去深山老林中抓耶律洪基!”
二人非常相信蘇良。
另外若能賭贏,將會減少諸多大宋士兵的傷亡。
當日黃昏,富弼與韓琦向眾將下達軍令。
待北門有突圍情報傳來,先假裝去北門。然后除了北門的兩萬宋軍外,其他士兵全部集結在南門,傾力將從南門沖出的遼軍全部滅掉。
深夜,雪凝成了冰。
臨潢府內外一片安靜。
約子時。
耶律洪基出現在南城門的城樓上。
這一刻,六萬遼兵駐扎在了城南。
而南北府宰相蕭惟信、姚景行率領著兩萬遼兵,以及數萬遼國貴戚,出現在城北。
一旁,還有耶律洪基的皇旗以及偽裝耶律洪基的人。
此刻,這些遼國貴戚們只知今晚突圍,耶律洪基讓他們從北門離開,并不知道,耶律洪基在拿他們當作誘餌。
唯有蕭惟信和姚景行知曉耶律洪基要做什么。
他們沒想到耶律洪基那么瘋狂,但這可能是唯一一個救贖遼國的機會。
他們選擇犧牲自己。
一刻鐘后。
蕭惟信高聲道:“眾契丹將士聽命,突圍!”
嗖!嗖!嗖!
頓時,北城門的箭矢如雨,與此同時還傳來一陣陣喊叫聲,聽起來就像有數萬遼兵。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的皇旗也在城樓上飄蕩,蕭惟信和姚景行也在城樓上不停地露臉。
此等陣仗,一看就是要全軍突圍。
很快,大宋士兵圍了過來,并且用軍旗傳遞命令。
半個時辰后。
當耶律洪基看到城南的守兵都紛紛朝著城北而去,不由得大喜。
“哈哈……蘇良,朕還是預料到了你的想法,這次,你輸了!待抓到你,朕定要好生羞辱你一番,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個聰明人!”
此刻的耶律洪基極為得意,覺得自己終于贏了蘇良一次。
他朝著一旁的將士道:“再等半個時辰,將周邊的宋軍都引向北門,然后我們就去端了宋軍的中軍大帳,爭取生擒富弼、韓琦和蘇良。”
“若在一個時辰內尋不到他們,我們便搶糧草,然后先往南跑,藏于山林,在這種寒冬環境下生存,我們比宋軍厲害!”
“是,陛下。”眾將齊齊拱手。
不多時,北城門的戰事就打了起來,遼軍沖出城后,宋軍便集中遠射,然后一邊圍堵,一邊擊殺。
蕭惟信、姚景行站在城樓上,望著周邊被火光和雪光照亮的夜,剛開始還抱著必死的決心,覺得以己之命換得一群遼兵突圍,也算值得了。
哪曾想,片刻后,他們感覺到了不對勁。
已經半個時辰了,竟然無一名增兵來到北門。
“糟了!”姚景行有些慌了。
而此刻。
富弼、韓琦和蘇良的心情也甚是忐忑。
萬一賭錯了,北城門將是兩萬人打八萬人,宋軍可就損失慘重了。
又過了一刻鐘。
劉三刀興奮地跑過來道:“南城門開,有大量遼軍沖出來了!”
“準備合圍!”富弼興奮地說道。
蘇良和韓琦也都長呼一口氣。
這下子,耶律洪基就是送到嘴邊的肉,必須要將他吃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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