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五更天。
趙禎、曾公亮、蘇良一行北巡啟程,微服出行。
眾人扮作藥材商,所帶護衛只有二十余人。
不過私下隱藏的,前前后后足足有數百人,完全可保障趙禎三人的安全。
此外。
還有三衙與樞密院的十余名官員行在前面,他們乃是為河北禁軍評級的主要執行者。
參加過前日廷議的官員皆收到中書通知,禁止將官家北巡之事外傳。
而中書傳向河北的文書。
也是稱蘇良與曾公亮二人不日將奔赴河北為禁軍評級,并未言官家親至。
趙禎離京這段時間,朝事皆由中書省眾相公決議,不過決議文書還是會陸續送到趙禎手中。
中書省眾相公也給了趙禎限制,其務必要在十一月前返回汴京城。
北巡一個來回,路上大概要半個月。
這意味著趙禎有十余日的時間可待在河北軍營,這也基本夠用了。
此乃趙禎的第二次離京出巡。
不同于先帝出巡那樣。
恨不得將整座皇宮都要帶上,趙禎身邊只有張茂則等三名內侍。
此外。
趙禎于路途中,更愿騎馬。
一方面鍛煉騎術,一方面欣賞路途中的風景。
即使坐馬車,也是與曾公亮、蘇良二人同坐一輛馬車。
討論的大多也都是軍事問題。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若是能收復燕云甚至滅遼意味著什么。
故而心中無比重視此事,很少嬉笑玩樂。
十月初七,近黃昏。
河北路境,一處官道旁的涼亭內。
趙禎、蘇良、曾公亮坐在一張石桌前。
趙禎朝著二人道:“咱們明日便將抵達河北軍營,朕欲扮作三衙的一名將領,隱于眾,深入軍伍進行探查,整體考核結束后,朕再向營指揮使以上的官員亮明身份,你們以為如何?”
曾公亮率先開口道:“官家此舉,并無不妥。臣想知的是考核之后,若河北禁軍仍未達標,是否要換作西北禁軍為主力?”
“臣擔心的也是這個問題。”蘇良說道。
曾公亮和蘇良一直都認為河北禁軍主攻遼國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趙禎突然提出要深入軍伍暗查,不由得讓二人有些懷疑官家是不是改變了想法。
此類暗查,意味著從嚴從細。
若想發現問題,肯定是有問題存在的。
蘇良上次“雞蛋里挑骨頭”乃是讓他們提升斗志,這次若再“雞蛋里挑骨頭”導致他們再評一個丙等。
那恐怕就將河北禁軍的軍心打散了。
趙禎微微一笑。
“你們想多了!宋遼之戰,河北禁軍必然是主攻,若打仗都要用西北禁軍,那朕不如將其他地方的士兵都解散了!河北養兵已有五十載,不就是為了宋遼之戰嗎?”
“朕欲深入軍伍暗查,并不是要找茬,而是想要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解決將領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解決只有朕能解決的問題,朕是想要多關心一番這些底層的兵卒們。至于小錯,一概不究!”
“對遼之戰,朕必御駕親征,若勝,乃河北禁軍之功;若敗,全為朕之責!”
聽到此話。
曾公亮和蘇良互視一眼,同時起身朝著趙禎拱手道:“官家圣明!”
若河北禁軍聽到此話,戰斗力至少能夠提高一成。
翌日午后。
蘇良一行終于抵達了白溝河南岸,河北禁軍軍營。
趙禎身穿鎧甲,以一名營指揮使的身份站在后面的三衙與樞密院的隊伍后面。
張茂則作為書吏,跟在后面。
河北軍營中,也只有龐籍與曾公亮識得趙禎,趙禎如此打扮,只要不是刻意露臉,對方根本就瞧不見他。
蘇良一行剛走到軍營大門。
龐籍和韓琦便大步迎了過來。
“蘇中丞、曾副使,我們算著你們今日就該到了!”龐籍大笑道,然后先與蘇良相互拱手,而后與曾公亮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龐籍與曾公亮乃是老相識了,二人關系甚佳。
韓琦笑著道:“蘇中丞,曾副使,各位同僚,辛苦諸位來河北軍營核查評級!”
“稚圭兄,此次核查一如上次一般嚴格,你可要做好準備!”
“越嚴越好,越嚴越好,河北禁軍比之數月前已強大了數倍,不怕檢查。”韓琦笑著道,充滿自信。
眾人寒暄數句后,便邊走邊聊地入了軍營。
翌日一大早,蘇良宣布——
河北禁軍核查評級正式開始,為期八日。
他與曾公亮核查營指揮使以上的武將,三衙與樞密院眾官員則是下營抽查兵丁,檢查內容包括日習訓練、騎射、通訊、武藝、紀律、心志等多個方面。
核查者持蘇良授予的令牌,可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不限手段檢查河北禁軍軍營的任何一名將士。
龐籍與韓琦隨蘇良、曾公亮同查。
河北禁軍軍營的將士們知曉朝廷二次核查后,也甚是激動興奮。
這是他們再次證明自己的機會,也可能是唯一機會。
他們必須全力以赴,待被核查時,將自身的能耐全數表現出來。
入夜,蘇良的營帳中。
劉三刀大步走了過來,將數名隨行書吏的核查記錄呈遞給了蘇良。
蘇良看向劉三刀,問道:“三刀,你我都是二次核查,你感覺此次如何?”
劉三刀面帶興奮。
“頭兒,我心中相當震撼,上次核查,河北禁軍的訓練,花架子居多,但此次卻全然不一樣。他們的訓練已有當年龍羽軍的幾分模樣,眼神里都有了殺意!”
蘇良認可地點了點頭。
龍羽軍的訓練并非保密,大宋禁軍的中級將領大多都知曉。
很少模仿,乃是因這種訓練強度,一般的士兵根本承受不住,但河北禁軍為了搶奪主攻權,明顯都拼命了。
他從韓琦和龐籍的營帳里文書如山,以及二人臉上的疲態就能看出一二。
“官家那邊呢?官家可還適應?”蘇良問道。
“官家很是興奮,與兵卒同食大鍋飯,詢問了諸多細節,給人感覺,不像來找問題,更像是解決問題的。有此官家,實乃我等將士之幸!”
蘇良想了想道:“三刀,你也是多年老兵了,軍伍底層存在的問題,你比我更清楚,有些問題,你與我講無用,甚至與中書相公們講都無用,但官家可解,你在官家身邊,可主動提出一些問題,比如老兵的婚姻、養老、刺面、家人的讀書問題等。”
“明白,明白。”劉三刀興奮地說道。
官家好不容易深入軍伍,一些于兵有利又于國無損的事情,他自然可以提一提。
深夜,近子時。
趙禎的營帳中。
趙禎面色認真地翻閱著今日記錄的內容,不時持筆批注。
一旁。
張茂則第三次勸說道:“官家,時候不早了,您該歇了!”
趙禎放下毛筆,笑著道:“今日,朕收獲頗深,朕自詡懂朝堂文武百官之需,懂天下百姓之需,但今日方知,完全不懂禁軍兵卒之需啊,若讓他們傾力為朝廷賣命,朕必須解決他們的所有后顧之憂。”
張茂則望向趙禎,忍不住笑出了聲。
趙禎一愣,看向張茂則,道:“因何發笑?”
“官家,您今日認真處理公事的模樣,儼然如您第一日親政那般,精力充沛,胸有成竹。”
“哈哈哈哈,是嗎?朕若能日日能保持此等狀態,大宋早就迎來盛世了!”趙禎笑著說道。
他非常享受當下的這種狀態。
翌日,核查評級繼續。
蘇良、曾公亮開始尋河北禁軍的將領們談話,韓琦、龐籍陪同。
“如何看待太宗皇帝太平興國四年的第一次幽州之戰?主要講述作戰指揮上存在的錯誤。”曾公亮朝著一名將領問道。
此戰非常敏感,乃是太宗的一次兵敗之戰。
那名將領想了想,道:“此戰意在一鼓作氣,攻占幽州,進而震懾諸州,達到收復燕云的目的,然而過急過躁。”
“作戰指揮之錯有三,其一,兵眾而不知分,遼軍防御強硬,一旦遇挫,軍心便易不穩;其二,遠程急進,對遼軍在幽州的防備預料不足,攻堅能力過于薄弱;其三,缺乏打援部署,遼軍耶律學古部從山后支援幽州城時,我們未曾布兵阻攔……”
曾公亮與蘇良一邊聽,一邊點頭。
接下來,數名將領的表現,更是令二人欣喜。
所提問題,皆能詳細作答。
稍傾,一名將領回答完畢后,蘇良示意談話暫停,然后看向龐籍和韓琦。
“二位,你們到底是如何調教的,此次核查,將領們的表現可與數月前完全不同啊,莫非是在軍中開設講堂了?”蘇良笑問道。
龐籍捋了一把胡子。
“蘇中丞,還真讓你猜對了。上次核查,評了個丙等上,我與稚圭都覺得甚是丟人,老夫我不想晚節不保,稚圭想要洗刷掉曾經在西北戰場留下的污名,我二人便又苦讀了《太平御覽·兵部》、《冊府元龜·將帥部》《武經總要》等兵書,然后教授諸將。”
“這些將領白日操練,晚上上課,辛苦得很,不過只要能搶到主攻之任務,一切都是值得的。”
韓琦笑著道:“龐老比我辛苦多了,他心細,諸多細節都是他把控的。”
“哪有哪有?是稚圭有能力……”
二人互相謙讓起來。
蘇良和曾公亮望著二人互讓互敬的模樣,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二人,一個性急,一個慢熱。
去年互相彈劾的奏疏足足有七八本,而今卻是互相敬仰,不得不令人大感意外。
十月十六日。
即考核評級的最后一日,近黃昏。
蘇良、曾公亮、龐籍、韓琦、三衙與樞密院的一行人從大帳中走出。
蘇良環顧四周,道:八日核查,正式結束。三日后清晨,出考核結果,期間,河北軍營所屬官吏將士,一律不得進入前方拉繩的營帳。”
“遵命!”龐籍、韓琦等將領同時拱手。
就在這時。
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將領突然走到蘇良和曾公亮的面前,單膝跪地,然后拱手。
“蘇中丞、曾副使,末將洪岳,河北禁軍騎兵玄字營營指揮使,代表麾下五百兄弟,有話要講。”
一旁,韓琦快步走出。
“洪岳,你要做甚?朝廷核查已經結束,你若有事,可對上級言說,不可越級匯報,更不可在此等場合攔上官講話。”
洪岳此舉,確實不合軍中規矩。
“末將知此舉不妥,但……但……為了河北禁軍,為了我的五百名士兵,我還是想講,講后愿領杖責!”
“講!起身講!”蘇良道。
洪岳緩緩起身,道:“自澶淵之盟后,宋遼多年無戰事,而我河北禁軍人數,不減反增。”
“這些年,河北禁軍向來口碑不佳,也確實是有人不爭氣。”
“有百姓罵我們不會打仗只會在軍中走私做生意,有百姓稱京東京西之地之所以賦稅嚴重、百姓貧苦、剪徑者眾,乃是為了給我們籌糧,更有遼國士兵也看不上我們,總是稱,若鐵騎南下,月余便可抵達汴京城前……”
“作為河北禁軍的一員,這些罵聲我們都聽在耳中,記在心里。我們也想與遼一戰證明自己的價值,使得河北邊境上百里的耕地有人敢種,使得百姓們也能像夸贊西軍士兵那樣,夸贊我們一聲:河北禁軍,英勇!”
“而今時機將近,我等日夜操練,只為求得主戰資格。”
“我代表我身后的五百名兄弟,也可能是所有河北禁軍兄弟們想要讓上官知曉。”
“我們不怕死,不懼死,我們只有上了戰場,心中才無愧拿了朝廷的餉,吃了百姓的糧,我們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我們敢戰,我們敢死戰!”
“或許我們的戰斗力不如西軍的老大哥們,但是我們不怕死,我們愿意去死!我們訓練了這么多年,若是最后落得個運送糧草的差遣,我們不配穿這身軍服,我們對不起先人……”
此話說完,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許多人都被這番話感動得眼紅落淚。
數年來,河北禁軍們幾無軍功,活得也很憋屈,他們將證明自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蘇良、曾公亮眼眶發紅,人群眾的趙禎更是擦拭起了眼淚。
洪岳接著道:“蘇中丞、曾副使,此番話無人授意,皆是我們營內兄弟的心里話,我們也沒有想著靠著這番話,贏得主戰資格,我們只想讓你們知曉,我們河北禁軍沒有草包,我們愿為大宋戰死!”
“吾等愿為大宋戰死!”
“吾等愿為大宋戰死!”
“吾等愿為大宋戰死!”
周圍的將領們都忍不住高聲喊了起來。
聲若洪鐘,甚是真摯。
無一人懼死。
蘇良伸出雙手往下緩緩壓,讓周圍逐漸變得安靜下來。
“諸位,你們的想法,本中丞知曉了,官家也一定會知曉的!”
“在此,本中丞用三句話回復你們。其一,你們有此死戰之心,甚是難得,整個大宋都為你們感到驕傲;其二,戰歸戰,然朝廷惜天下士兵之命,絕對不允許任何一人無畏犧牲;其三,河北禁軍是否主戰,待核查評級之后,自有安排。”
“都散了吧!”
頓時,眾將拱手紛紛散去,蘇良等人步入前方營帳,開始總結評級。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