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日,午后。
蘇良一行終于回到了汴京城。
曹佾非官身,直接回了家,蘇良與王安石則需前往禁中向趙禎復命。
半個時辰后。
蘇良和王安石剛入禁中,便見入內內侍省都知張茂則快步走了過來。
“蘇中丞,王推官,你們總算回來了,一眾臺諫官在政事堂與諸位相公已經吵一個時辰了,誰都勸不住!”
“為何爭吵?”蘇良面帶疑惑。
這幾年,兩府三司的相公們都很稱職。
私德亦無暇。
臺諫較為尊重他們,幾乎沒有彈劾過宰執。
張茂則道:“河北禁軍再次申請評級,官家欲親臨河北閱武評級,相公們與臺諫官意見不一,今早在垂拱殿已論辯許久,當下又在政事堂吵了起來。”
“中書與臺諫爭吵,依規你應尋官家評理呀!”王安石道。
“唉!”
張茂則長嘆一聲。
“一眾臺諫皆不愿官家親臨河北,氣得官家大怒,然后午時就喝了一些酒。”
“知諫院何郯、侍御史兼知雜事范鎮知曉官家午間飲酒后,又上奏稱官家午間飲酒,有失君德,讓官家到天章閣去向太祖太宗和先帝悔過,氣得官家又喝了兩壺酒,喝醉后,就沉沉睡下了,一時半會兒恐怕醒不來。”
“即使醒來,官家參與進來恐怕會更亂,當下能調解此番矛盾的,只有您蘇中丞了!”
蘇良微微皺眉,問道:“你具體講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大家的意見分歧在哪?”
“咱們邊去政事堂邊講吧,此次爭吵與以往皆不同,我……我……我擔心他們打起來。”張茂則一臉焦急地說道。
蘇良點了點頭。
隨即,三人便快步朝著政事堂走去,張茂則邊走邊向二人講述此事的來龍去脈。
很快。
蘇良就清楚了此事的全過程。
龐籍和韓琦懇請朝廷再次為河北禁軍評級后,趙禎大喜,當即就決定要親臨河北,閱武評級。
日后,宋遼大戰時,趙禎將御駕親征。
他想親臨河北,自然是想與河北禁軍的關系親近一些,熟識一些將領或給予部分賞賜,提前將這些人當作“天子親軍”,提升帝王威信,方便日后御駕親征后,更好地調派這些人。
趙禎將此想法告知眾相公后。
文彥博、富弼、張方平三位相公,皆無異議。
并認為官家此次北巡,應學當年的始皇巡游,宣揚德威,必須以天子儀仗北巡,而不可微服出巡。
理由是——
遼國皇帝薨逝,趙禎以天子儀仗北巡,不但可震懾契丹,而且還能提高河北禁軍的士氣。
此外,天子閱武(即巡查武事),微服出巡難以凸現出天子之威。
趙禎聽后大喜,決定依此來做。
然三司使王堯臣、參知政事歐陽修和樞密副使曾公亮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王堯臣認為以天子儀仗北巡,消耗甚大,至少要消耗數百萬貫錢,且還會影響周圍民生,毀壞田地,勞民傷財之舉不可為。
歐陽修與曾公亮則認為,官家此番只是閱武而非表彰,評級之事,由官員代勞即可,官家欲往,微服出行就行,無須大張旗鼓。
眾相公分為了兩派。
一方認為應該學始皇帝出巡,以天子儀仗,盛大出巡;一方認為前者勞民傷財,微服出行即可。
在眾相公論辯之時,知曉消息的臺諫官們也參與進來。
臺諫官們對相公們的建議皆不支持。
他們認為,為河北禁軍評級,原先由蘇良所評,此次也應該交給蘇良,即使不交給蘇良,也應由樞密院處理。
此事不值得官家出巡。
天子乃萬乘之軀,太子又小,無事不宜離開汴京城。
曾經。
趙禎前往濟南府乃是為視察變法,去而有意義,而今北巡則無太大價值。
此番官家若北巡,易引得后世之君學習,以巡查之名做享樂之事,此為陋習,有違祖宗之法,不可提倡。
故而。
臺諫官們認為,趙禎無論是以天子儀仗盛大出行,還是微服出巡都不可行。
正是臺諫官們的這番諫言,讓趙禎大怒,氣得喝多了酒。
片刻后。
蘇良三人來到政事堂外。
蘇良隔著大老遠,便能聽見臺諫官們的聲音。
“我反對!我堅決反對!官家外巡,需對江山社稷有利,而今明明官員便可為之,為何要官家親往?”范鎮扯著喉嚨嚷道。
“官家親往,乃是為了提升河北禁軍士氣,若日后與遼有戰,官家御駕親征,河北禁軍便能更好地為朝廷所用!”里面傳來文彥博近乎沙啞的聲音。
“文相,這就更不妥了!西北禁軍滅掉西夏,勞苦功高,而今河北禁軍一戰未打,官家就要去提升他們的士氣,這讓西北禁軍如何看,河北禁軍若是全靠官家提氣才能戰,不如還令西北禁軍主攻!”何郯高聲道。
期間,蘇良還聽到了韓絳,趙汴、呂誨等臺諫官的聲音。
一個個都是聲若洪鐘,略帶一些沙啞,顯然是吵得時間已經很長了。
張茂則一臉焦急狀。
當即就準備走上去推門,讓蘇良進去勸架。
但卻被蘇良攔了下來。
蘇良笑著道:“張都知,我還沒想好怎么勸架,要不讓他們先吵著,我二人先回家,你可將我們的總結奏疏先放在垂拱殿,我二人明日再來見君復命,你看如何?”
“啊?蘇中丞,這……這……要打起來了怎么辦?”
蘇良微微一笑。
“放心,打不起來,我不止一次告誡過臺諫官們,臺諫動口不動手。”
蘇良想了想,又道:“其實,吵一吵,還是有利于問題解決的,他們應該再吵幾日。”
說罷,蘇良扭臉便大步離開了。
張茂則一臉無助地看向王安石。
“王推官,這……這……一直吵著,讓官家氣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王安石微微一笑。
“若我所料不錯,景明應該已有解決之策,讓他們先吵著,沒準兒就是此策的一部分,我也回家了!”
說罷,王安石也大步離開了。
張茂則望向政事堂內的嘈雜,撇了撇嘴,道:“他們都不急,我……我有什么可急的,我且喝茶去!”
深夜,蘇宅。
飯畢。
蘇良靠在一張躺椅上,唐宛眉為其按摩著腦袋,兒子蘇子慕為其捶著左腿,女兒蘇沁一為他捶著右腿。
心中甚是愜意。
唯有在家,他才能感覺到如此舒服自在。
官家是否北巡之事,蘇良心中已有解決之法,但目前他要做的,就是不勸架,讓這些人繼續論辯。
翌日一大早。
蘇良與王安石入禁中,見到了一臉郁悶的趙禎。
二人向趙禎匯報完情況后,趙禎便開始抱怨起來。
“蘇卿、王卿,朕過得實在憋屈啊!朕以天子儀仗北巡為何不行?”
“朕不去,后世之君就都會老老實實呆在這座四方城內嗎?他們有沒有想過朕的感受,他們只想讓朕努力成為一名賢君圣君,卻從不考慮朕累不累,苦不苦,朕的心情好不好?”
“總是以祖宗之法壓迫朕,總是以圣人禮制約束朕,這一次,朕去定了,誰都攔不住……”
趙禎似乎找到了宣泄口,足足向二人道了近一個時辰的苦水。
趙禎宣泄完畢后,又看向蘇良和王安石。
“蘇卿、王卿、你們可認可朕的想法?”
蘇良率先站出,拱手道:“官家,臣以為,官家可去,但臣不建議以天子儀仗出巡,而建議微服出巡。”
趙禎微微皺眉,看向王安石。
“王卿,你呢?”
“臣贊成蘇中丞的意見。”王安石拱手道,他也希望趙禎微服出巡河北。
趙禎想了想,長嘆一口氣。
“唉!朕……朕妥協了,就聽你們二人的,朕勉強答應微服出巡吧!”
說罷,趙禎胸膛一挺。
“蘇卿、王卿,既然你們非常支持朕微服出巡河北,那朕便命你們,說服所有反對朕出巡的官員,特別是臺諫官們!”
蘇良和王安石無奈一笑。
官家這招移花接木,一下子將矛盾和壓力轉移到他們身上了。
蘇良又道:“官家,臣心中早有計策,不過當下還不可說服他們。臣懇請官家向兩府三司與臺諫下口諭,讓他們繼續論辯,尋找理由。”
“三日后,官家再宣告將此事廷議,如此做,臣保準能說服所有人,使得官家可微服出巡河北。”
“好。”
趙禎面帶疑惑,雖然不知其意,但還是選擇相信蘇良。
半個時辰后。
趙禎下達口諭,令兩府三司與臺諫繼續論辯,但不可動手。
而蘇良這位臺諫的主官,也告知眾臺諫官。
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去政事堂與相公們論辯,直到說服對方或被對方說服。
臺諫官聽到此話,以為蘇良支持他們,不由得勁頭十足,誓要說服眾相公。
接下來的三日。
中書省政事堂熱鬧得就像是一個菜市場。
從清晨吵到黃昏,各執一詞,吐沫橫飛,誰都不服誰。
臺諫官有監督兩府三司之責,故而絲毫不懼眾相公。
而眾相公也并不同心。
歐陽修、王堯臣、曾公亮三人是支持官家微服出巡的。
三方吵架,越吵越亂,越吵造成的影響越大,很快便有其他衙門的官員也都奔向政事堂,參與了進去。
三日后,清晨。
趙禎下詔,今日午后,廷議“河北禁軍評級”之事。
此詔一下,官員們都更是激動,紛紛準備論點論據,準備在廷議時將自己的觀點充分表達出來。
午后。
大慶殿內,文武百官齊聚。
趙禎面無表情地端坐于上方,然后看向蘇良。
當即,蘇良站了出來。
“諸位同僚,麻煩支持官家應盛大出巡的與文相、富相站在一起;官家應微服出行的與歐陽相公、計相站在一起;官家應留守汴京城的與臺諫諸官站在一起!”
嘩啦!嘩啦!嘩啦!
群臣走動,很快就站成了三派,人數相差并不大。
緊接著。
趙禎從御座上站了起來。
“今日廷議,眾卿皆先不言,先聽朕言,而后再聽蘇中丞言,最后有異議者,可再講!”
眾臣拱手,皆看向趙禎。
趙禎緩緩道:“當年,太祖太宗的遺愿便是收復漢唐故土,朕一直銘記于心。”
“朕為何要北巡閱武,不是因待在汴京城無聊,更不是圖著新鮮享樂,而是為了我趙宋皇家的榮譽!”
“朕曾說過,收復燕云,朕定然會御駕親征,朕親征,不想留下沾光搶功甚是拖后腿的名頭!”“你們可知,近期朕看了諸多兵書,將整個西北戰事的奏疏都完完整整地閱讀了一遍,朕希望自己御駕親征是能實打實地做出貢獻的,是能提升我大宋禁軍戰斗力的,而不是做一個吉祥物,你們能明白嗎?”
“朕愿微服出行,去看一看河北禁軍,想著能不能在與遼全面開戰前,能夠做更多的準備,多一點點準備,可能就能挽救數名士兵的性命!”
“這就是朕的理由,你們覺得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嗎”
說罷,趙禎坐了下來。
整個大殿,一片安靜。
趙禎這番話,可謂是掏心窩子的話語。
大多數官員都覺得他御駕親征就是一個吉祥物,只是不敢說罷了。
沒想到趙禎的真實想法竟是如此。
稍傾,蘇良走到大殿最前方,然后緩緩開了口。
“諸位同僚,官家已有所妥協,以天子儀仗出巡,勞民傷財。而今河北士兵,寸功未立,確實不宜盛大出巡。我也反對盛大出巡,始皇帝乃是滅六國,天下安定后,才巡視天下,而當下咱們大宋并沒有如此功績。”
蘇良看向諸位相公,后者皆都低下了腦袋。
“至于趁著耶律宗真身死,展現我大宋君威,我覺得已無必要,我們當下的國威,已經不需要展示,因為天下人都知曉!”
隨后,蘇良又看向眾臺諫官以及后面的支持者們。
“作為一名臺諫官,我與諸位的想法基本是一致的,我不認同官家北巡無價值,但卻認同后世之君習之,會以巡視之名,行享樂之舉。”
“這個確實是反對官家外巡的合理理由。”
“所以,我與官家商議后,讓諸位論辯了數日,而后又要廷議處理此事。此事鬧大了,才能讓后世之君明白,官家出巡,必須要讓群臣皆同意,方可為之。”
王安石聽到此話,頓時才明白蘇良為何稱吵架為好事。
最后,蘇良放大了聲音。
“臣建議,官家若北巡,應微服私訪且不用告知河北眾禁軍士兵,僅使得河北數名將領知曉即可,他們有了斗志,全軍便有了斗志。另外,可再帶一名相公與臺諫官前往,以示專為軍事而外巡。我自薦前往,另舉薦曾副使!”
蘇良說完后。
趙禎微微點頭,看向下方,問道:“眾卿可還有異議?”
眾人面面相覷,蘇良這番話將他們的所有理由都堵住了,他們還有何話可說。
“臣無異議!”群臣同時拱手。
頓時。
蘇良長呼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這種朝堂勸架,實在太累了。
趙禎則是嘴角上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在他眼里,蘇良簡直就是朝廷的裁縫匠,沒有蘇良,這個朝堂可能隨時都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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