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
當趙禎道出他欲御駕親征去滅夏后,大殿內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稍傾,首相文彥博率先站了出來。
“官家,當年先帝親臨宋遼邊境,乃是因我軍士氣低迷,急需先帝鼓舞士氣,穩定軍心。而今,我軍士氣正盛,滅夏勢必成功,官家不宜犯險。”
“官家若長期離開汴京,需提前立儲君、定輔臣、另有諸多瑣事需要交待,甚是繁瑣,區區西夏,不值得官家親自前往!”
“臣附議!”富弼站了出來。
“若是與遼全面開戰,官家親臨邊境,益處甚大焉,然西夏已是強弩之末,官家坐鎮汴京城,價值更大!”
聽到此話,趙禎的面色變得陰沉下來。
二人已說得非常委婉。
直白些來講就是——
趙禎御駕親征與否,基本不會影響這場戰事的結果。
趙禎看向蘇良。
在河湟拓邊時,他便告知蘇良,若全面滅夏,他定然要御駕親征,蘇良并沒有反對。
諸相公也都看向蘇良。
蘇良面帶笑容地站了出來。
“臣不反對官家御駕親征,不過官家若去西北,恐怕在后世的史書上會留下與武官搶功之嫌疑,百姓向來喜歡說實話,他們的嘴往往比史料更讓后人相信。”
蘇良說罷,便退了回去。
殿內的都是聰明人,細細一品,便明白了蘇良的意思。
當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西夏根本就不是大宋的對手。
狄青早年耕耘西北,而今又在河湟拓邊,其滅掉西夏只是時間問題。
此時無論是趙禎或眾相公,無論誰去,都有想要“沾光搶功”的嫌疑。
雪中送炭,炭為主角;但錦上添花,花就是可有可無了。
趙禎和眾相公都心知肚明。
即使他們去了西北,參與了滅夏,百姓也絕對認為狄青是主功,而他們完全是沾光。
接下來的戰事沒有那么多謀略計策,全都是攻堅的硬戰。
還不如守在汴京城,也能留個知人善任的好名頭。
歐陽修無奈一笑,道:“官家,諸位相公,景明這個軍師都不想去了,說明滅夏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去,確實沒有什么大作用,就別爭了,咱們都不去了!”
“是啊!官家,待收復燕云,才是您御駕親征之時,區區西夏,不值得您去啊!”文彥博開口道。
趙禎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不去了!朕不去了!記住你們所說的話,待收復燕云之時,朕必須參與!”
眾臣齊齊拱手。
隨即。
趙禎拿起那份《滅夏總略》,看向文彥博,道:“傳令狄樞相,讓他依照此戰略,放開了打!”
“是,官家。”文彥博鄭重拱手。
緊接著。
趙禎又望向三司使王堯臣。
“計相,此番戰事消耗甚大,國庫錢糧可會吃緊?”
“僅與西夏戰,問題不大,若北方邊境也起戰事,會有些緊張。”王堯臣說道。
天下最耗錢的便是戰爭。
好在大宋這幾年來一直都在儲備錢財糧草。
趙禎微微點頭,道:“遼受困于內亂,耶律洪基和耶律重元矛盾越來越大,并且最近耶律宗真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大概率不會參戰,但以防萬一,今年我們還是節儉一些,各個衙門的支出都要控制。”
“是,官家!”王堯臣鄭重拱手。
二月二,龍抬頭。
汴京街頭,商隊如流,甚是擁擠。
有商人拉著絲綢瓷器茶葉等商品前往西北,有商人在船上裝滿字畫衣服運往江南,還有商人載著各個州府的特產奔向了南方的交趾、大理等國……
曹國舅曹佾甚是忙碌。
大宋東邊的海上貿易,西北河湟地區的商貿發展以及周邊諸國的商貿交易,都需要他布置安排。
特別是河湟區域。
蘇良道一句要發展河湟區域,曹佾自然是不遺余力,投入了大量的錢財。
待曹佾的人將河湟的商貿摸熟了,后面商人的路就好走了。
大宋東北方向,東瀛與高麗,戰況激烈。
東瀛兵雖然還未曾侵入高麗的國土,但已經將周邊的海域控制了大半。
一旦將海域全面占領,那高麗就只有等著挨打了。
與此同時。
高麗的許多商賈貴人,攜帶著巨額財物偷偷奔向遼國。
雖然高麗朝廷極力阻止并希望遼國能及時將這些人勸返,可但凡有錢者,還是通過各種手段,順利成為了遼國之民。
這也導致高麗內部已經亂成一鍋粥。
燒殺搶掠,成了高麗人的日常。
剛開始。
東瀛將高麗特使王有誠的尸體送到高麗時,高麗還在不斷解釋,大喊冤枉。
但在沒有人理會后,他們就只能選擇拼死一戰了。
這一刻。
高麗人無比后悔聽遼國的話,無比后悔去招惹大宋蘇景明。
可惜,一切都晚了。
二月初十,清晨。
狄青在熙河區域傳達大宋朝廷詔令,細數了西夏對大宋犯下的十余宗大罪。
包括:搶掠、不義、壞德、嗜殺等等。
然后在西北宣告,將聯合青唐吐蕃兵,發兵二十五萬,分五路合擊西夏。
此宣告一出,大西北民聲沸騰,各個興奮。
許多青壯年、老兵都自愿作為搬運民夫,參與到滅夏的戰事中。
與此同時。
大宋各個州府的州報、府報上也刊載了這條全面滅夏的消息。
曾經只會固守的大宋。
這次要將這個積怨已久的鄰邊之敵徹底滅掉。
很快。
遼國也得知了這條消息,但是他們卻不敢動。
他們若敢助夏,北部的女真人立馬就會活躍起來。
并且遼國皇帝耶律宗真身體有恙,耶律洪基與耶律重元的皇位之爭也到了形同水火的程度。
遼國根本就沒有精力派兵助夏。
他們知曉大宋若滅掉西夏,下一步肯定會指向燕云。
但他們當下無力提前參戰。
只能寄希望于西夏能堅挺一些,盡可能地消耗大宋的兵力。
二月十八日,清晨,天微微亮。
南門大街一角。
一個售賣民間小報的伙計,舉著一張小報高喊了起來。
“小報嘞!三年后的汴京城是何模樣,盡在今日小報中!”
“小報嘞!三年后的汴京城是何模樣,盡在今日小報中!”
“小報嘞!三年后的汴京城是何模樣,盡在今日小報中!”
他的一聲聲叫喊,將大半條街的百姓都喊了出來。
汴京城百姓喜看小報。
一日不看,都會缺少茶余飯后與朋友扯閑篇的本錢。
他們聽到小報中竟描述了三年后的汴京城,紛紛開始購買小報。
而在城內的其他街道,也都上演著搶購小報的一幕。
與此同時。
蘇良走出蘇宅,吉叔將數張小報遞到蘇良的手里,然后載著蘇良朝御史臺奔去。
蘇良坐在馬車內,開始翻閱小報。
他上衙路途中的大多數早上都是看報。
作為臺諫官,必須要在第一時間知曉汴京城內各種消息。
不多時。
蘇良被一篇文章吸引到了。
此文名為:《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
署名為:汴京商人上官羽。
上官羽,乃是汴京城的一名大商人。
曹佾曾提起過他。
此人乃是房牙(房屋租賃中介)出身,因這些年汴京城房價越來越高,他賺了一大筆錢。
目前的生意除了建房、租房、賣房外,還涉及酒樓、茶樓、質鋪等產業。
乃是當下汴京城,財富排名可入前十的大商人。
曹佾與此人打交道時,發現他過于功利,做事八面玲瓏,他很不喜歡,交集便不多。
但此人擅于營造名聲。
在官衙、同行商人和百姓的名聲都還不錯。
此草案的內容是——
上官羽欲出資在汴京城內用三年時間改造二十四條“侵街嚴重、破舊擁擠”的街頭胡同,將其變成豪華的酒樓、餐館、商鋪等。
這些街道分別為:內城的小貨行巷、布坊街、右甜水巷等;外城的麥秸巷、浴堂巷、牛行街等。
基本都是底層百姓匯聚之處,較為破舊擁擠,與南門大街,御街兩側的繁華樓宇形容了鮮明對比。
說白了。
就是搞拆遷。
他愿以當下市價補償所有需要遷走的百姓,此外還愿出資修繕這些街道的所有道路。
此乃是個大工程,涉及百姓約有數萬人。
他將此草案刊載在小報上。
意在聽一聽汴京城百姓的想法,若百姓支持,他便會向開封府提出申請。
此草案相當有文采,里面還多次提到了蘇良。
他稱愿建造汴京二十四街,為汴京城增彩,乃是受到蘇良與曹佾建造南郊市集和南郊鞠場的影響。
他意在通過這二十四條街,讓汴京城變得更加美好。
其詞鑿鑿。
全都是為了大宋,為了汴京城,為了城內百姓過得更加舒適幸福。
蘇良看完后,卻微微皺眉。
一刻鐘后。
蘇良來到了御史臺,當即喚來兩名吏員。
他拿起筆,將“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這十二個字圈了起來,然后遞給了他們。
“你們立刻去街頭搜集百姓討論此文的聲音,待黃昏時匯報。”
“是,中丞!”
二人拿著小報便離開了,他們做這種事情已是輕車熟路。
午后,御史臺。
蘇良正在翻閱近期的邸報,三司使王堯臣大步走了過來,
他將一張小報放在蘇良的桌子上,興奮道:“景明,你看看過此報,這篇汴京二十四街營造總略草案不錯啊!”
“改造了汴京城,修繕了道路,減少了臟亂差和侵街的情況,并且一個商人愿意承擔一起,不但為朝廷省了錢,以后這些街道所交納的商稅也將成十倍以上增長啊!”
“這個上官羽,懂得為朝廷分憂,實乃一位愛國儒商啊!”
蘇良將小報移到一旁,笑著道:“我看過了!此文所述內容,應是先交由包學士處理吧!”
開封府改造,乃包拯份內之事,他若贊同,便可立即匯稟朝廷。
“哼!”
“老夫先去的開封府,然后才來的你這里。”
“你可知那包希仁什么態度,他冷哼一聲,說我鉆錢眼里了,然后就甩袖離開了,這不是好事嗎?”
“汴京城確實侵街嚴重,是時候整頓了,包學士在其他方面做的都挺好,但對百姓侵街,卻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太抱殘守缺了!”
“景明,上官羽做此事,也是承你景明和國舅爺之風,此事值得提倡啊!你勸一勸包學士,讓他速速向官家匯報,他聽你的勸。”
蘇良頓時笑了。
“包學士有包學士的想法,不可強求。此事既然已傳到了民間街頭,那咱們就先聽一聽百姓的聲音吧!待民間討論熱了,朝廷更易處理。”
“嗯嗯,民意大于一切。”
隨后,王堯臣與蘇良閑聊了幾句,便離開了。
近黃昏。
蘇良派去的兩名吏員回來了。
“中丞,街頭巷尾,酒樓茶肆的百姓對此事皆是夸贊之聲,人人皆覺得此舉甚好,汴京城就應該這樣發展……”
“我們在探查中還發現,一些百姓在討論時,習慣于將此事與您與國舅爺所造的南郊市集和南郊鞠城關聯在一起,還稱這是遵循您的想法而為。我們探查中發現,有人在刻意散播這種言論,主使人就是商人上官羽……”
“好,我知道了!”
蘇良沒想到這個上官羽不但擅于操控民間言論,而且還把自己當成了鋪路磚。
南郊市集和南郊鞠城與汴京二十四街根本不一樣。
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在城外,對百姓日常影響較少;一個在城內,會導致大量城內原住民外遷。
蘇良之所以不喜此策。
是因他認為汴京二十四街若成,將會有數萬名城內百姓被迫離開汴京城。
此舉能使得汴京城更加繁華,亦能提高開封府的商稅,但是此例一開,汴京城就變成了富人的城,貴人的城,而非百姓的城。
本來,這二十四條街能養活數萬個家庭。
可一旦建成汴京二十四條街,其只能富了朝廷,富了商人上官羽。
不值得。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
這是保障百姓安定的規矩,不可破之。
接下來,蘇良想要看一看,會不會有人與他的想法一致,站出來說話。
上官羽再有錢,也不可能完全裹挾住民意,有聰明人一定會意識到此策里面包裹著的陷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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