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島。
一處高崖上。
蘇良望著地上跪著的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面露鄙夷。
這兩個東瀛人為了活命,什么都愿做。
蘇良捋了捋下頜小有規模的美須,道:“本中丞早已知那兩萬名兵皆為高麗兵,從他們自高麗出發起,本中丞便知曉了。”
“至于你們,將本中丞騙到此島上,也不是為了尋證,而是為了襲殺本中丞,對吧?”
“可惜,你清源有德中了高麗特使王有誠的計,而王有誠亦然有可能是受遼使蕭開世指使,他們是想要我大宋與東瀛全面開戰……”
蘇良將他們的計劃全都講了出來。
清源有德的額頭上滿是汗珠,此刻他才意識到蘇良的可怕。
原來在其誘使蘇良上島前,后者便清楚他的目的了。
而蕭開世和王有誠的謀劃,也被蘇良說得分毫不差。
“蘇中丞,是……是我冤枉了大宋,冤枉了曹護大官人,我襲殺您完全是蕭開世和王有誠的主意,我只是為了活命啊!”
清源有德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臉上滿是臟污。
這一刻。
他恨透了高麗特使王有誠,最陰險的就是此人。
幸虧此計策被蘇良看穿,不然蘇良與三千宋兵真若身死,整個東瀛都要完了。
殺蘇良一人,可栽贓給海盜;殺宋兵三千,那只能是兵之所為。
后面的清源大橋也跟著磕頭,生怕蘇良命人直接就將他砍了。
蘇良的性子,他也有所耳聞,嫉惡如仇,說殺就殺。
他們做出此等事情。
即使蘇良將他們丟到海里喂魚,東瀛朝廷也不敢為他們做主,反而還會向大宋不停地賠禮道歉。
蘇良緩了緩,道:“在本中丞眼里,你們的命一文不值,現在可以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聽到“活命”二字。
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都抬起了頭。
“接下來,此事如何定性,全由本中丞說了算,本中丞欲將此事都歸為高麗人所為。”
“是高麗人冒充海盜勒索殺害東瀛商人栽贓我大宋商人曹護,是高麗人意圖使得東瀛與我大宋為敵,而后派遣兩萬兵冒充東瀛兵,殺害本中丞,所有的罪過,皆在高麗人,你們東瀛亦是受害者!”
聽到此話,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都愣住了。
他們巴不得這樣呢。
如此一來,他們一點過錯都沒有了。
蘇良接著道:“不過,此事這樣定性后,本中丞要東瀛與高麗全面開戰,直到滅掉高麗。”
“如果東瀛滅不掉高麗,那我大宋便選擇攻打你們東瀛,明年五月一日之前,東瀛和高麗只能活一個。”
清源有德眼珠一轉,便明白了蘇良的用意。
高麗乃是遼之藩國,若大宋與遼開戰,高麗必然會參與,而東瀛有可能參與。
東瀛的戰斗力,完全在高麗之上。
蘇良借由此事,是想讓高麗亡,東瀛大傷。
此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宋。
若是沒有出此事。
清源有德定然是不愿意與高麗全面開戰的,東瀛雖有滅掉高麗的實力,但也會有甚大傷亡。
但這次遼國與高麗聯合,差點兒沒有將他害死,將東瀛害得滅國。
他非常想痛揍一頓高麗。
清源有德想了想,道:“我東瀛有實力滅高麗,但高麗畢竟是遼之藩國,若遼參戰,我們恐怕是滅不了高麗的。”
“你們可提前告知遼國,此次你們的目的是消滅高麗的軍隊,然后搶掠一番財富后,便會退回東瀛島,不要高麗一寸之地,若遼參戰,我大宋也參戰!”
這一刻。
清源有德對蘇良佩服得五體投地。
蘇良太了解遼國了,遼國護高麗,乃是因一旦高麗國土淪陷,他們就會西部受敵。
而東瀛若只殺人搶掠,將高麗的土地拱手讓給遼國,依照遼國當下的情況,參戰的概率極低。
這時。
清源大橋突然開口道:“蘇中丞,我們可以去滅高麗,但是有一個前提。”
“在無遼國參與的前提下,我們若滅掉高麗,希望大宋在二十年內不對我東瀛用兵,東瀛也絕對不會助遼或西夏攻宋。”
聽到此話,一旁的清源有德也點了點頭。
滅掉高麗后,他們必然軍力大損,若大宋來攻,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蘇良微微搖頭。
“當下,伱們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你們能活得久一些,東瀛也能活得久一些;不答應,東瀛明年五月初一前,必然亡國。”
“本中丞的耐性有限,再給你們最后五息的考慮時間。”
“我們……答……答……答應!”清源有德立即回答道。
他沒有別的選擇,東瀛也沒有別的選擇。
若不答應,那兩萬兵就變成了東瀛兵,東瀛率先挑釁,大宋若滅它,遼國、高麗兩國絕對袖手旁觀。
能活,自然選能多活一些時間的選項,東瀛國主也只有這么一個選擇。
片刻后。
蘇良帶著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來到了蕭開世和王有城的面前。
二人見清源有德和另一個被俘者的衣袍上滿是泥污,額頭上還有紅腫,不由得都是一愣。
王有誠見二人朝著自己走來,正想說話。
卻見清源有德竟然一腳踹了過去。
“砰!”
清源有德的腿雖短,但非常有力,一腳便將其踹在了地上。
一旁,王有誠的護衛正要上前,卻被數名宋兵攔截了下來。
砰!砰!砰!
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對著王有誠便是一頓胖揍。
王有誠在挨揍。
一旁蕭開世的心情卻更加忐忑。
“夠了!”蘇良高聲道。
頓時,清源有德和清源大橋才停下手來。
王有誠鼻青臉腫,已奄奄一息。
蘇良微笑著來到蕭開世的面前。
“蕭特使,你可知,昨晚子時左右,咱們差點兒喪命啊?”
“啊?發生何事了?”蕭開世故作驚訝,演技非常好。
“昨晚,高麗出兵兩萬,共計四十艘戰船欲將我們包圍,全部殺掉。好在我楚州、海州的士兵勇武,殺了一萬四,俘虜了六千,才讓咱們幸免于難啊!”
“他們身穿東瀛兵鎧甲,意圖栽贓陷害東瀛。經過我軍的盤問才知,這一切都是高麗人的陰謀,東瀛之所以誣陷我大宋,全都是高麗人圖謀的,我大宋是受害者,東瀛也是受害者!”
“啊?高麗人竟然如此惡毒?”蕭開世繼續演著。
隨即。
蘇良看向清源有德,道:“清源特使,你剛才說要奏請你家國主與高麗全面開戰,這是真的吧?”
“高麗人太卑鄙了,差點兒害我東瀛滅國,我東瀛一定會向高麗全面開戰,直到將其滅國!”清源有德攥著拳頭說道。
蘇良笑著道:“我大宋支持你們,你們先上,若滅不掉他們,我們再上。”
蘇良此話,自然是想讓蕭開世聽明白。
一旁。
心中甚是忐忑的蕭開世和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王有誠都有些懵。
蕭開世懵在蘇良似乎已經知曉了一切,但又似乎認為此事只是高麗做的,與遼無關。
而王有誠懵在他們高麗本是在東瀛襲殺蘇良時,將此事鬧大,怎么就變成全是高麗主使了。
突然,王有誠有些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頭。
“蘇……蘇中丞,這些謀劃不是我高麗做的,是清源有德要害你,是蕭開世要將此事鬧大,讓大宋與東瀛全面開戰,我……我是聽命行事的。”
此話一出,蕭開世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蘇良看向蕭開世,依舊面帶笑容地問道:“蕭特使,是這樣嗎?”
蕭開世胸膛一挺。
“他胡說八道,我遼國做事向來光明磊落,怎會做此等勾當,此事之中,有一個遼國人參與嗎?”
王有誠還欲說話,卻被清源有德一下子踩在了腦袋上。
蘇良道:“我也不相信遼國會參與此事。”
“蕭特使,你看這樣如何?我和東瀛都是受害者,不宜去調查,此事就由你來調查,然后咱們一起公布結果,你覺得如何?”
“可以,可以。”
蕭開世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他斷定蘇良必然查出了此事乃是遼、高麗、東瀛三國聯合為之。
但若是這個真相。
大宋要同時與三國斗,故而蘇良選擇了一個替罪羊,高麗。
然后讓東瀛與高麗進行生死斗。
蕭開世主審,自然會將所有罪過都歸在高麗人身上,只有這樣,他才可以脫罪。
不然他也活著離不開大宋,并且當下的遼國并不愿戰。
至于接下來東瀛與高麗如何斗,那就不是他關心的了。
王有誠也明白了一切。
但此刻他已無法開口,他走錯了一步路,讓高麗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片刻后。
眾人分別上船,準備返回汴京。
與來時唯一不同的是,高麗特使王有誠及一眾親隨全都成了階下囚。
而清源有德和蕭開世所領的使團,待將此事查清,公之于眾后,蘇良才會讓他們回去。
最前方的戰船,甲板上。
蘇良望著斷臂的曹護,說道:“曹護,年后東瀛與高麗開戰,東瀛島上定然會缺糧少衣,走私商人會越來越多,你與國舅爺提前商量好,能收購多少白銀、硫磺和黃金等稀有商品,便收購多少,將價格要壓到最低,明年,我要求你徹底掌控東瀛的海上貿易!”
“是。”曹護恭敬地回答道。
“今日,我將此事之罪全放在高麗人身上,饒了遼國和東瀛,不是心善,而是為了明年西北滅夏考慮,接下來,會一個一個收拾他們。”
“另外,此島不能無名,你想個名字,還有就是,周邊的島嶼,無論多大,你都命人在上面立個碑,讓這些無主之島,全歸我大宋,碑要好一些,能數千年不毀。”
“曹護遵命!”對蘇良的命令,曹護無論是否理解,都是無條件執行。
蘇良拍了拍曹護的肩膀,道:“去吧,注意安全。”
當即,曹護便帶著一眾隨從,去了對面的商船。
兩日后,大船臨近靠岸。
蘇良已將此事的所有情況撰寫成文,待到了岸上,便會由驛差迅速交到禁中。
而蕭開世的審問速度極快。
很快就坐實了高麗朝廷命人假冒宋人勒索殺害東瀛商人,以及派兩萬兵冒充東瀛兵欲殺蘇良及三千宋兵的所有事情。
蕭開世和清源有德也都寫好了書信,上岸后就會傳送到他們的皇帝(國主)面前。
蘇良與二人商議,將在大宋的元日大朝會上公開此事,三國聯合譴責高麗。
臘月二十八,午后。
汴京城內,年味甚重,街道喧囂,購買年貨者都是一車一車朝著家里送。
因蘇良奉命出海,趙禎足足給蘇宅送了兩馬車年貨。
文彥博、吳育、王堯臣、歐陽修、包拯、曹國舅、趙允讓等全都朝著蘇宅送年貨。
唐宛眉忙得不可開交,拒絕都沒法拒絕,只得等蘇良歸來再處理。
近黃昏。
一封急信送到了趙禎的面前。
趙禎打開一看,不由得大喜。
“哈哈,這個蘇景明,實在太厲害了,如天人也!如天人也!”趙禎拿著書信在垂拱殿內來回走,放聲大笑。
嚇得一旁的內侍不斷觀察他的表情,若是瘋癥,立即就要喚太醫。
片刻后。
趙禎終于安靜了下來。
“蘇景明不但證明了我大宋的清白,還讓東瀛與高麗全面開戰,不用一兵一卒使得敵國兩敗俱傷,而遼國大概率不敢動,真是良策啊!”
“若非他執著于非要做御史中丞,朕一定封他為相,不,可封王也。”
一旁的內侍聽到此話都傻眼了。
異姓封王。
這要多大的功勞啊!
內侍知曉這只是趙禎的自言自語,他們自然不敢外傳。
一旦外傳,他們就是死罪。
趙禎拿起書信,本準備與中書眾相公們分享這個好消息,但轉念一想,又喃喃道:“先不讓他們知曉吧,待元日大朝會再讓眾卿知也不遲,那時他們定然會更高興。”
臘月二十九,入夜。
蘇宅廚房內,炊煙裊裊。
每到這個日子,唐宛眉都會親自下廚。
因為蘇良最喜歡吃她做的菜肴,哪怕就是個素菜粥,蘇良都能辨別出是否是唐宛眉的手藝。
而此刻。
蘇子慕和蘇沁一穿著新衣,搬著兩個小板凳坐在門口。
自他們記事起。
每個除夕夜,蘇良都是陪在他們身旁的。
蘇良走之前也告訴他們會回來吃團圓飯,故而他們相信蘇良很快就回家了。
唐澤和唐宛眉也相信蘇良會在今晚回家吃團圓飯。
不多時。
唐澤也搬個板凳坐在了蘇子慕和蘇沁一的旁邊。
很快,飯菜做好了。
唐宛眉望著空蕩蕩的門口,道:“爹、子慕、沁一,都進屋吧,外面風大,容易著涼。”
“我不進,我要等爹爹!”蘇沁一皺眉道。
唐宛眉瞪眼道:“你爹爹在做大事情,即使今晚不回來,你們也不準生氣不準哭,聽到沒有?快回屋!”
就在唐宛眉準備拉著蘇沁一回屋時。
門外突然走過來一人。
其手里抱著一大堆煙花爆竹,將其面貌和身形全都遮擋了起來。
其快步朝著院內走來。
唐澤一愣,連忙拿起一旁的棍子。
蘇子慕也甚是警惕,迅速擋在了唐宛眉和蘇沁一的前面。
最近,來蘇宅送禮的人雖多。
但哪有送禮送這等廉價的煙花爆竹,并且沒有遞拜帖便直直朝著院內走,一看就有古怪。
“你是誰?”蘇子慕厲聲道,頗有幾分包拯辦案時的威儀。
“你爹!”說話者繼續朝前走。
聽到此話,蘇子慕不由得大怒,提起板凳就要砸過去。
他對蘇良甚是尊敬。
此話讓他感覺到了此人對蘇良的冒犯。
“他真是你爹!”
唐宛眉瞬間便聽出了蘇良的聲音,不由得笑著說道。
這時。
蘇良將煙火爆竹朝著地上一放,露出那張汗水未干、還有些臟污的俊俏臉龐。
他下了馬,就直奔家中。
路上還不忘買一堆蘇子慕和蘇沁一最愛的煙火爆竹。
“爹爹!爹爹!我想死你了!”
蘇子慕和蘇沁一興奮地撲到了蘇良的懷里。
唐宛眉和唐澤也都笑了,今晚要缺了蘇良,那對他們而言,就不算過年。
門外。
兩名護衛聽著蘇宅全家團聚的歡笑聲,再次隱藏了起來。
若有陌生人出現。
在其沒有敲開蘇宅門前就會接受檢查,根本不可能有無身份的陌生人闖進蘇宅。
“蘇子慕,去洗手,先吃飯,然后再放煙火爆竹!”
“沁一,去給你爹爹拿新衣服!”
唐宛眉一邊為蘇良洗臉梳發,一邊朝著兒女發號施令。
而唐澤則是慢慢悠悠地整理著蘇良買來的煙火爆竹,口里還哼著當下汴京城流行的小曲。
一刻鐘后,蘇良一家正式開飯。
一家人說說笑笑。
蘇子慕到了最愛說話的年齡,朝著蘇良說個不停,而蘇沁一摟著蘇良的手臂,不停地為蘇良夾菜。
蘇良開心得笑著。
他今早從運河轉快馬,急奔汴京城。
就是為了吃這頓團圓飯。
雖然此刻兩腿酸疼,但看著一兒一女的可愛模樣,他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飯畢。
一家人便在院子里放起了煙火爆竹。
然后就到了唐澤、蘇子慕、蘇沁一三人比試熬夜的保留節目。
至于蘇良。
唐宛眉早早就為其燒好了洗澡水,然后二人便去臥房敘舊了。
翌日,即至和二年元月元日。
四更天,甚寒。
天未亮,汴京城的主街道上燈火通明。
一襲紫色官服的蘇良出現在禁中。
一眾官員都甚是驚訝,他們皆不知蘇良已回汴京。
眾相公紛紛詢問蘇良,結果如何。
蘇良猜出官家欲給百官一個驚喜,當即道:“今日大朝會,一切可見分曉。”
接下來。
即將迎來大宋百官最開心,后世史書至少會用一頁書記載的一屆元日大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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