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臺院內。
蘇良望著為請愿前往河湟助力變法改革而爭論不休的司馬光和王安石。
有些哭笑不得。
別的官員都是想盡一切辦法成為京朝官或去商貿富庶、民風淳樸之地為官。
這二人卻是哪里難度大、條件艱苦、挑戰系數高,更愿去哪里為官。
二人的想法,非常具有前瞻性。
當下的河湟確實需要一個擅長變法者進行改革,如此才能讓河湟數州迅速地與大宋其他州府同軌同軸。
然后在滅夏以后,再變革西夏之民生就輕松多了。
蘇良看向二人,也很糾結。
二人作為全宋變法的全程參與者,熟知各項變法策略以及知如何規避風險,皆可擔此重任。
但河湟又不值得二人同去。
二人來尋蘇良,自然是想要得到蘇良的舉薦。
蘇良舉薦誰。
誰基本上就是十拿九穩了。
“介甫、君實,西北苦寒,河湟區域更是條件艱苦,去則難返,少則三年,多則五年,且不能中途而廢。若西夏也成我大宋國土,恐怕要在西北區域呆上十年之久,你們能扛得住?”
“能!”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都甚是篤定。
這二人。
當下,一個三十五歲,一個三十三歲,無論是身體還是頭腦都屬于人生的最巔峰時期。
蘇良思索了一下。
“君實做事穩重,執行力甚強,我欲舉薦君實前往!”
聽到此話。
司馬光大喜,而王安石則是皺起了眉頭。
二人在蘇良的面前,從來都不會隱藏情緒。
“謝蘇中丞,我一定傾盡全力,使得西北大興!”司馬光激動地拱手道。
王安石撇著嘴。
“景明兄,我……不穩重嗎?我很穩重呀!十五歲時,就有人稱我少年老成啊!”
“噗嗤!”司馬光先樂了。
“你穩重?當年齊州變法之時,若不是景明兄多次交待以及我的參與,齊州變法都要變成王安石變法了!”
“河湟缺一個能夠執行當下變法策略的官員,而非另辟蹊徑,再立新策,我自然比你合適。”司馬光笑著說道。
司馬光的話很損,但卻是實話。
王安石擅于變通。
若去河湟,他甚至能整出一套新的變法策略,有可能是好事,但風險也非常大。
當下的河湟,需要求穩,完全復制當下的變法策略,微調即可。
“我……我……求新求變還是壞事?”王安石是一臉的不服氣。
蘇良看向司馬光,道:“君實,你先回去,我開導一下介甫,午后便向中書舉薦你。”
“多謝蘇中丞!”司馬光興奮地離開了。
王安石坐在蘇良對面,垂著腦袋。
就像一根被烈日暴曬了一個時辰的柳枝。
整個人都蔫了。
蘇良笑著道:“不去河湟,你是覺得在汴京城虛度光陰了?”
“不是嗎?當下的這些公務,是個官員都能做,我想做大事!”
王安石有一顆追趕蘇良,成為圣人的心。
而今全宋變法基本落地,他又不擅軍事謀略,本想著可去河湟施展抱負。
哪曾想在蘇良這里就泡湯了。
蘇良看著他,緩緩道:“短則明年,長則三年,我朝必然與遼有戰,且是傾國之戰,待收復燕云,待滅掉遼國,也需要一人在那里主持變法改革之事,我覺得,你可勝任!”
“啊?”
王安石瞬間站起身來,無比激動地望向蘇良。
“景明兄,你是認為我更適合……我更適合去改造遼國?”
改造遼國,可比改造河湟與西夏難度系數高多了。
若能成,則是天大的功勞。
王安石就喜這種很難有人可完成的大難事。
蘇良點了點頭。
若大宋順利滅遼,管理契丹人和女真人乃是一項非常艱巨復雜的任務。
蘇良想想都感到頭疼。
但他認為王安石可勝任,且能做的非常好。
“如何?是不是很滿意?且君實已無法與伱搶!”
“哈哈,滿意,滿意。”
王安石開心得嘴巴都快裂到耳朵上了。
蘇良望著一臉笑意的王安石,道:“此事,你知我知便可,到時再提。”
“明白,知我者,景明兄也!”
王安石朝著蘇良鄭重拱手,然后無比開心地離開了。
當日下午。
蘇良便舉薦司馬光前往河湟區域任某州知州,施行大宋整體的變法之策。
趙禎與中書眾相公當日便拍板,命其任岷州知州。
趙禎本欲讓其年后再前往河湟。
但司馬光強烈要求立即出發,在旨意下達三日后,他便前往河湟赴任了。
臨行前。
司馬光、王安石和蘇良三人喝茶喝到深夜,相聊甚歡。
十一月十五日。
天氣漸寒,汴京城的百姓們都穿上了厚衣。
近黃昏,放衙后。
蘇良走出御史臺,本欲坐馬車回家,卻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景明,這里,這里!”
蘇良循聲望去,看到不遠處馬車的窗戶里鉆出一人。
此人的臉龐被一條灰色圍巾遮了大半。
蘇良根本看不清其面貌。
他聽聲音很熟,但一下子又猜不出到底是誰。
“是我,曹佾!”
曹國舅將圍巾掀開,朝著蘇良招手。
蘇良大步走了過去,他的馬車緊跟其后。
蘇良走上馬車,笑著道:“國舅爺,你這是作甚?欠人錢了?如此不敢見人?”
曹佾將車窗迅速關閉,把圍巾掀開,不由得長呼一口氣。
“我,當朝陶朱公,怎會欠人錢,還是那三百畝棉花惹得禍!”曹佾說完,從一旁提出兩個大包袱,迅速打開。
蘇良定睛一看。
一個布包袱里裝著棉袍、棉帽、棉襪、棉靴、棉手套;另一個布包袱里則是裝著一個又厚又大的棉衾(即棉被)。
這棉藝六件套,做得甚是精致,顯然是大師級裁縫縫制。
蘇良看一眼,就喜歡上了。
他摸著棉袍,喃喃道:“不錯啊!日后百姓寒冬時有御寒之物了。”
蘇良摸了又摸,甚至還試著穿了一下棉袍,體驗過后,才問道:“這些棉物能惹什么禍?”
“唉!”
曹佾長嘆一口氣。
“年初,我按照你的交待,在黃河邊開墾了三百余畝棉田,收成后,便讓黃婆婆與百家學院的匠人們進行紡棉。”
“而后,我便率先找人做出了這么一套,也怪我愛顯擺,前幾日穿出去溜達了一圈,然后,汴京城的宗室外戚、達官貴人都知曉且都看上了,紛紛要向我購買,都稱不差錢!就連家姐都朝我張口,希望為官家做一套!”
“目前最多只能做兩千套。”
“我算了算,皇家的、外戚的、諸位相公的、一些親朋故舊的,五千套都不夠,給誰不給誰,都是得罪人啊!”
“這兩日,不斷有人朝著我家里送錢預訂,我沒法同意也沒法拒絕,就只能躲起來了!”
“我都想將這些棉花丟倉庫了,但細細一想,若不做成棉袍棉衾,那今年豈不是白種了,你有什么好辦法不?”
蘇良想了想,看向面前這精致的棉藝六件套。
“我建議,都不給。”
“都不給?那該如何處理?咱們自己穿?”
蘇良搖了搖頭,面色認真地說道:“應該給那些需要的人。”
“棉衣的作用是御寒,而非追求時尚另類,找你買棉衣的,哪個缺了棉衣,今冬會受寒受凍?”
“富貴人家,御寒手段太多了!誰家都有五六件狐皮、貂皮、貉皮做成的衣物,條件差一點兒的也有兔皮、狗皮、羊皮、鹿皮制作的衣物。”
“再則,還有火炕、火盆、熏爐、手爐、腳爐等工具,有的人家甚至還有專門負責暖床的丫鬟,根本不會受凍。”
“但是底層百姓家里,屋破衣簿,被褥里填充的都是麻皮、柳絮、蘆花、稻草、碎布等,御寒效果非常有限,很多老人都是因熬不過寒冬而去世的。”
“我建議,由百家學院聯合開封府,挑選出數千戶極度貧困的百姓家,將棉袍、棉衾免費贈予他們。”
“棉帽、棉襪、棉靴、棉手套這些就不要做了,不如做成棉袍和棉衾實在。此外,可搭配上木炭相贈,讓他們過個溫暖的冬天。”
蘇良翻著面前的棉袍和棉衾,接著道:“無須做這么精致,外襯用一般的麻布即可,只要保暖結實就行。待明年西北大量棉花出產,棉袍棉衾將滿大街都是,到時誰再想去做得精致,就隨他便了!”
“另外,我想借助此事,讓百家學院歸公,你覺得如何?”
“歸公?可以啊!”曹佾興奮地說道。
蘇良看向曹佾,道:“你舍得?”
數年來。
曹佾在百家學院投入甚多。
從建院到人員酬勞,一半都是曹佾出的錢,剩下的則是趙禎和蘇良。
而因“百家學院不可盈利”的規矩在,曹佾從上面沒有賺一文錢。
甚至當百家學院的工藝免費贈予百姓時。
曹佾本可以攬下器具建造的生意,但他仍沒有接,將其全交給了城內的工匠們。
若百家學院歸公。
那他和蘇良日后可能最多掛個虛名,以后的管理運營便完全是朝廷運作了。
曹佾笑著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咱們建百家學院的目的就是為了挖掘各行各業的人才,提高大宋的農事、工事、商貿等,歸朝廷所有,此目的才能夠最大化。”
“百家學院就是要利國利民的,歸公是其最好的歸宿!”曹佾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
他為百家學院付出太多了。
“好。接下來,你負責尋人制作棉袍棉衾,我去尋包學士溝通,咱們將此事做出大動靜來,讓所有人都看到百家學院的能量,如此,便無人敢反對。”
“沒問題,給我七日即可。”曹佾挺起胸膛說道。
蘇良點了點頭,就在準備下馬車時,曹佾又道:“景明,若再有人尋我購棉袍棉衾,我就先勸說,若勸不住,就讓他們尋你,如何?”
“可以,我倒要看看誰有膽兒找我!”蘇良笑著走下了馬車。
汴京城內。
無論是宗室外戚、士大夫官員還是一些貴族商賈,基本上沒人敢找臺諫官走后門辦事。
更何況。
蘇良還是臺諫官的頭頭兒。
一旦被臺諫官拒絕,搞不好還會被彈劾一番,且是證據確鑿的彈劾。
翌日一大早。
蘇良就去了開封府。
包拯聽后,對此事甚是贊同。
百家學院贈棉袍棉衾,不僅能夠體現百家學院一貫的助民風格,而且還可以推進百姓對棉花的了解。
到了明年初。
定然會有大量的百姓留出一部分田地用來種植棉花。
如此一來,最多兩年,棉藝衣物便能在大宋徹底應用起來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
開封府前。
三千多名持有“領棉牌”的窮苦百姓,紛紛來到開封府領取棉袍棉衾和木炭。
曹國舅作為出錢人,自然是要露面,將這些棉物親手送到百姓手里的。
他的這番舉動。
也能帶動汴京城豪商做善事的風氣。
為防止一些商人倒賣,開封府規定棉袍棉衾禁止售賣,一旦售賣,官衙將強制收回,同時嚴懲售賣者。
蘇良站在不遠處,翻閱著這些窮苦百姓的履歷名單。
心中甚是感概。
“要實現天下無饑饉寒熱之患,還是道阻且長啊!”
這些人。
有的是家中青壯年突發變故;有的是膝下無子、年邁體弱;還有的是久病纏身,吃藥便用盡了一生的積蓄。
對他們而言,這些棉衣能救命,能使得他們渡過漫長的寒冬。
此事已過,蘇良便立即上奏。
匯稟了百家學院利國利民的多項益處,并推薦其如國子監般,受朝廷直接管理。
此非小事。
但趙禎和眾相公心中早有預料。
近四年來,大宋田地增產,工事發展迅速,有七成的功勞都來自百家學院。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百家學院值得朝廷給其一個名分。
這時,趙禎這個院長終于顯露出了真身,在與眾相公商量后,干脆果斷地下發詔書。
由他任名譽院長,曹國舅曹佾任主事副院長,蘇良則任監事。
一時間,百家學院的匠人們大喜。
他們用實際行動為百家學院爭到了名位,同時也讓天下人知曉:科舉仕途并非是人生的唯一出路。
此舉對大宋之民,意義非凡,價值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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