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午后。
蘇良一行終于抵達了桂州城。
廣南西路安撫使、知桂州余靖,這位曾與歐陽修、蔡襄齊名,慶歷新政的積極參與者,親自來到城門外迎接蘇良。
“蘇……中丞……中丞,下官……下官剿賊不利,節制武將更是失職,懇求責罰!”
余靖朝著蘇良深深躬身拱手,一臉愧疚。
蘇良連忙將其扶起,道:“安道兄,切莫自責。廣南兩路諸官,誰做事誰沒做事,誰對不起朝廷,誰對不起百姓,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你的苦衷,咱們先回城,當下平亂要緊。”
當即,余靖便帶著蘇良一行進了桂州城。
余靖對蘇良主張的策略,執行得甚是到位。
他自己也曾在城門下輪崗,回答百姓的問題,為百姓解決麻煩。
此外,余靖知曉儂智高正在結交各地酋長首領。
特地派遣邕州書生石鑒前往游說,對儂、黃諸姓酋長,許以官職,以弱儂智高之勢。
這些事情。
蘇良手下的密探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
至于廣西鈐轄陳曙。
他身在前方的賓州,此番擅自出戰,純粹是為了搶功。
很快,蘇良便在桂州城安置了下來。
七月二十六日,邕州方向傳來消息。
陳曙率領的八千兵士,兵敗昆侖關前的金城驛,損失兵力達兩千余人。
當下已退守到賓州。
陳曙稱雖未能取勝,但也殺敵一千余人,且奪回諸多糧食,使得叛軍元氣大傷。
其呈遞的文書上。
羅列了他們詳細的殺敵人人數,還有繳獲的錢糧物資。
桂州州衙內。
蘇良看向陳曙的奏報,面無表情。
就在昨晚。
他已得到手下密探傳回的情報。
陳曙的兩千先鋒軍不敵儂智高的叛軍,幾乎全軍覆沒。
陳曙見狀,立即退兵。
然后在周邊城鎮村落燒殺搶掠一番,方才退守到了賓州。
他所謂的殺敵千余人,殺的都是百姓;繳獲的錢糧物質,也都是百姓之物。
他是在以此行徑,冒充軍功。
這是一些剿賊將領常做的事情。
儂智高的兵越打越多,越打越強。
便全是被這類冒充軍功的將領給搞壞了。
蘇良辛辛苦苦地安撫百姓,前方軍隊卻如盜匪一般將難民當反民,肆意屠殺。
這樣的仗,如何能贏?
余靖并不知實情。
他長呼一口氣,道:“陳曙雖未能勝,但也算咱們主動出擊了一次,多多少少也漲了一些士氣!”
蘇良微微點頭,朝著余靖道:“安道兄,麻煩立即傳令,讓廣西鈐轄陳曙帶著眾部將回桂州,賓州布防,另派將領。”
“這是要……”余靖有些疑惑。
蘇良笑著道:“狄帥的大軍將至,需要一位熟悉敵方軍情的向導,我想讓陳曙與其部將分享一下對敵經驗,以便我們主動出擊!”
“嗯嗯,沒問題。”余靖答應道。
蘇良沒告訴余靖實情,并非是不信任他。
而是只有用這樣的理由,才能讓陳曙帶著他那些忠誠的部將迅速回桂州。
七月二十七日,午后。
賓州城外,大營。
廣西鈐轄陳曙,一個身材高大的壯年,看著余靖傳來的命令,不由得大喜。
“果然全在本鈐轄的意料之中!那狄漢臣名聲雖盛,但卻不了解南境。余靖、蘇良、孫沔之流又是文官,若打儂智高,根本離不開本將軍。”
“本鈐轄雖然搶頭功未成,但在接下來的平叛中,他們缺我不可,我的這份大功,誰都搶不走!”
片刻后。
陳曙將手下的三十二名將校全都招至營帳中。
“諸位,廣南西路安撫使、知桂州余靖命本官攜眾部將回桂州,為即將到來的狄帥分享對敵經驗。”
“我不用多說,你們應該也能知曉,此乃我們加官進爵的大好時機。回桂州后,能說什么,不能說什么嗎?都明白嗎?”
“末將明白!”眾部將同時拱手。
他們雖然不擅謀略,但皆知若想擢升,若想去富庶的地方任職,唯有建立軍功。
而此次,乃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七月二十九日,近午時。
廣西鈐轄陳曙帶著三十二名將校和一眾親兵來到了桂州城。
此刻的他,甚是自豪。
雖然沒有打贏,但他覺得自己敢于出戰,已經比那些聞風而逃的各州州官要強多了。
他篤定,這次狄青一定會重用自己,待剿滅叛賊,連升三級都不在話下。
桂州州衙。
陳曙帶著三十二名將校甚是興奮地來到了州衙內。
來到桂州城。
他們自然要前來拜見上官:余靖和蘇良。
陳曙將胸膛抬得高高的。
雖說大宋向來崇文抑武,但今時不同于往日,在這個特殊時期,余靖和蘇良定然不敢輕視自己。
就在這時。
一眾手持弓弩的士兵突然將陳曙等人圍了起來。
為首的正是蘇良的護衛隊長杜雷。
杜雷冷聲道:“卸甲,棄兵,雙手放在背后,全都跪在地上!”
陳曙有些發懵,正欲抬頭質問。
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支弓弩插入他腳前的硬土地上。
“速速照做,不然立即射殺了你!”
陳曙等人頓時慫了。
紛紛將身上的鎧甲,佩戴的兵刃扔到一邊,然后單膝跪地,將雙手背在了后面。
緊接著。
一群士兵手拿繩索,將他們的雙手全都捆綁了起來。
這時,余靖走了出來。
陳曙一臉不解地問道:“余安撫使,你……你這是何意?”
余靖也有些懵,然后看向杜雷。
“是本官讓綁的!”不遠處傳來蘇良洪亮的聲音。
蘇良大步走到余靖的面前。
“蘇中丞,這……”余靖面帶疑惑。
陳曙通過余靖的稱呼,當即便猜出眼前這位身穿灰色薄衫的青年,便是當今的御史中丞蘇良。
官家身邊的大紅人。
蘇良看向陳曙,問道:“陳曙,你可知本官為何要綁你們?”
陳曙想了想,道:“蘇中丞,此次我們雖然未能殲滅叛軍,但至少是一次主動進攻,也有一些斬獲,伱將我們捆綁起來,會寒了前方戰士的心的!”
“哼!”
蘇良冷哼一聲:“本官在廣州城時便已下令,責令各州主官將領,堅守城池,不得擅自出戰!你擅自出戰,實乃抗命!”
聽到此話,陳曙頓時不服氣了。
他挑眉道:“蘇中丞,下官看到的朝廷詔令,是命狄青狄帥總攬廣南兩路軍政大權,而你的職責則是整頓廣南兩路官場,下官無須聽從你的命令。”
“此外,前方戰局變化莫測,下官作為前方將領,自然要審時度勢,做出對我大宋最有利的選擇。此次,若不是下官主動出擊,儂智高定會再次北上,攻打桂州。”
“到那時,恐怕蘇中丞能不能見到下官還難說呢?”
“放肆!”
余靖當即打斷了陳曙的話語。
陳曙此話過于囂張,儼然就是不將蘇良放在眼里。
往昔。
陳曙自然不敢對朝廷的三品文官,且還是御史臺的臺長豪橫。
但現在是非常時期。
他覺得自己價值甚大,故而絲毫不怕得罪蘇良。
陳曙看向余靖,道:“余安撫使,不是下官無禮,是下官冒著生命危險,為朝廷而戰,沒想到竟直接被綁了,下官實在是委屈啊,下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蘇良淡淡一笑。
“陳鈐轄,真是好口才啊!”蘇良走陳曙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
“將普通百姓當作反民擊殺,攻城不行,便在四周燒殺搶掠,此等冒充軍功之行徑,不是第一次了吧!”
陳曙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然后立即抬高了聲音說道:“蘇……蘇中丞,你這是在朝我身上潑臟水,你……你可有證據?”
當下。
昆侖關前一片混亂。
是普通百姓還是反民,根本無從查起。
一些百姓在他搶掠前還是良民,但被搶之后,直接就反了。
蘇良睥睨一笑。
“證據?本官有必要誣陷你嗎?”
“你……你們這些文官,分明是嫉妒我陳曙之能,防我搶了你們的軍功,待狄帥前來,我定要述明冤屈!”
蘇良擺了擺手。
“押下去吧!隨他的愿,待狄帥來后再進行懲處。”
當即,陳曙一行便被關押進了州牢。
隨后,蘇良將下屬的情報遞給了余靖。
余靖看完后,一臉認真地說道:“我更相信情報所言。”
與此同時。
蘇良一日殺掉五名知州的消息傳到了汴京城。
汴京百姓們高呼砍頭御史果然名不虛傳,城內的勾欄很快便出了新節目:蘇景明斬五官。
也有一些官員因覺得士大夫官員的特權受到了威脅,上奏稱蘇良過于殘暴,五名州官罪不當死。
無一例外。
他們都被趙禎召到了垂拱殿,然后挨了一頓臭罵。
八月初一,近黃昏。
狄青率領著兩萬西軍終于來到桂州城。
軍隊在城外扎營,狄青則是率著一眾親衛,剛走到城門,便見到了在城門等候已久的蘇良和余靖。
“景明老弟!”
狄青翻身下馬,給蘇良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在西北初見蘇良,蘇良還正是一個小小的御史,而今已然是御史臺的臺長,再有半步就能跨入了宰執之列。
“漢臣兄,《左傳》可讀完了?”蘇良笑著打趣道。
“哈哈哈哈……讀完了!讀完了!”狄青忍不住笑出聲來。
余靖沒想到狄青與蘇良的關系竟如此好,連忙也與狄青打招呼,然后眾人一起奔往了州衙。
入夜。
州衙內,一張羊皮地圖懸掛在最前方。
狄青、蘇良、余靖,外加狄青的副將楊文廣、孫節、劉幾、賈逵、張玉等將領皆在大廳中。
這一刻。
余靖甚是興奮。
這些西軍將領的精氣神和南境將領完全不一樣。
南境的將領像是一根根隨風飄蕩的蘆葦,見風就倒。
而當下的諸位將領,則像一根根竹子,銳不可當,有直沖青云之勢。
狄青聽完蘇良和余靖的介紹后,站起身來,看向地圖。
“當下,桂州距離邕州太遠,難以形成攻勢,我建議,聚集大軍,先抵賓州,明日便開拔!”
余靖點了點頭,道:“狄帥,而今天氣濕熱,一些士兵水土不服,可能會嘔吐,要不要歇上兩三日再動?”
“去賓州再歇吧!儂智高非尋常匪徒。這一戰,本帥不會冒進,待抵達賓州后,我們要做的是:先定軍心,再言其他。”
聽到此話,蘇良頓時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也是如此想的。
除了兩萬西軍外,還有一萬多的廣南駐軍,這些士兵心氣不齊,若不能完全控制,必出問題。
“狄帥,你打算如何定軍心呢?”蘇良問道。
狄青捋了捋胡子,道:“自然是拿陳曙與他的那三十二名部將開刀。殺害良民,冒充軍功,當盡殺之!”
“全……全殺了?陳曙確實該殺,但……但那三十二名部將,皆是聽從陳曙之命,按照我大宋律令,罪不該死啊!”余靖道。
狄青搖了搖頭,看向余靖。
“軍伍之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一切聽狄帥號令!”余靖拱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翌日,一大早。
西軍開拔,奔往賓州。
余靖率領近萬名桂州駐軍,緊跟其后。
蘇良也是帶著一千名禁軍護衛,走在大隊伍的中間。
陳曙等三十三人被塞進囚車中,都是一臉沮喪,沒想到轉眼就變成了階下囚。
“我要見狄帥!我要見狄帥,我以身犯險,對朝廷有功,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陳曙在囚車中不停大喊。
最后,杜雷實在聽不慣這種聲音,依照蘇良的命令,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后,后者也就老實了。
八月初四,近午時。
賓州城外,三萬余名征南大軍聚于一處。
所有將領都站在最前方,圍觀著跪在高臺上的陳曙一行人。
狄青站在眾人中央,蘇良與余靖站于一側。
“令之不齊,兵所以敗。”
“廣西鈐轄陳曙,不聽節令,擅自進攻,且以殘殺百姓,肆意搶掠來冒充軍功,依照軍令,當斬!”
“啊?”
此話一出,廣南路的駐將們都有些懵。
他們本以為陳曙等人最多會被打上幾十軍杖,沒想到竟然是斬刑。
這可是三十三位武將!
在廣南路駐將的眼里,冒充軍功是重罪,但燒殺搶掠百姓是他們常做的事情。
畢竟無利不起早。
很多士兵全靠著這種意外之財,才有了沖鋒打仗的干勁。
“斬!”
狄青大手一揮。
數名手持長刀的士兵,便來到了這些武將的面前。
二話不說,直接砍頭。
陳曙頓時急了。
“狄帥,我對大宋有功!我對大宋有功啊,你不能……”
其還未說完,腦袋便滾落到了地上。
嚇得一旁的部將癱軟在地,屎尿都出來了。
幾乎眨眼間,三十多顆腦袋便呱呱落地。
周圍一片靜寂。
只聽見一道道燥熱的風刮過草木的聲音。
狄青環顧四周,接著說道:“本帥不管你們以前是如何打仗的,但自即日起,必須聽從本帥的命令,令行禁止,一絲一毫都不得違抗!”
“戰時有退卻者,立斬!有為叛軍通風報信者,立斬!有拿百姓一瓜一菜者,立斬!有集結遲到者,立斬!有營帳中飲酒者,立斬!有發牢騷,漲敵軍士氣者,立斬……”
狄青足足說了有一刻鐘,將士的腦海里全是“立斬”二字。
這一刻。
所有將士都挺直著身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蘇良的臉上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而今狄青已立起軍威,接下來便要全力以赴地大戰一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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