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何為治世之能臣?”
“運籌帷幄,料事如神,經天緯地,成竹在胸。”
“你看人家蘇景明,在滿朝毀譽之聲中,以假死計自救,而后又在這次生子不舉之事中,使得汝南郡王心甘情愿去厚嫁之風,此等風采,當世能有幾人……”
御史臺臺院內。
何郯吐沫橫飛,與一眾臺諫官和吏員們,細講著蘇良如何步步為營,完成謀劃。
這又是一位徹底被蘇良的智計所折服的士大夫官員,在他前面已經有了文彥博、歐陽修、張方平、唐介、包拯等數人。
何郯的聲音非常大。
每句話都傳到了不遠處坐在屋內正看邸報的蘇良耳中。
蘇良撓著后腦勺,一臉無奈。
這兩個月,自己的風頭實在太盛,朝堂甚至傳出了“遇事不決問景明”的話語來。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蘇良想著是與群臣攜手共進,而非是讓他們踩在自己的肩膀上前行。
更不想讓官家和群臣都患了“蘇景明依賴癥”。
八月初八。
汝南郡王府,長樂郡主出嫁日。
這一日,可謂是萬眾期待,汴京城的百姓們都想看一看汝南郡王府是如何以“薄禮”嫁女的。
郡主出嫁,是為降。
該有的排面還是不能少的。
一大早,汝南郡王府前便張燈結彩。
門前更是掛滿了彩綢。
不過,布置的規模也就是比普通富人家強一些的標準,足夠喜慶,算不上奢靡。
午后。
郡王嫁女的儀仗、行幕、步障、檐子(轎子)等皆到位。
參與儀仗的禁軍士兵有三十多人,皆是身穿紫衫、頭戴卷腳幞頭的禁軍上四軍中的天武官。
與以前相比,這也算不得大陣仗。
要知,往常宗室嫁女,出動的禁軍士兵至少有二三百人,而檐子多達數百頂,能占兩條長街。
當時,趙宗實與高滔滔成親時,更是調動了一千多名天武官。
近黃昏。
汝南郡王府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府內的丫鬟婆子們手里拿著一只斗。
在門前開始拋灑谷子、黃豆、銅錢、果物等,引得無數小孩子爭搶。
薄禮,并不意味著冷冷清清。
漸漸的。
百姓們也都擁擠了過來,因為迎親隊伍馬上就要來了。
迎親隊伍到來后,先送聘禮,而后汝南郡王府便要帶著嫁妝送女兒去吳家。
這時,百姓們便能看出嫁妝到底有多少。
大約一刻鐘后,迎親隊伍來了。
新郎官吳家小郎君身騎一匹高頭大馬,氣宇軒昂,豐姿瀟灑,飄飄有出塵之態。
僅看面相,便知是一位難得的好郎君。
最引人注目的是隊伍最前面的一方紅色牌匾,上寫著八個字: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此乃吳家當下最高的榮耀。
隊伍后面,陸續有八輛滿載滿裝的馬車駛來。
便是聘禮。
放在往昔,娶郡王之女,聘禮至少也要二十輛馬車。
隨即,馬車緩緩駛入汝南郡王府。
周圍的圍觀者們忍不住討論起來。
“聘禮八輛馬車,我猜嫁妝至少也要二十輛,畢竟是郡王爺嫁女,二十輛,也不算厚嫁了!”
“二十輛?我覺得至少要三十輛,聽汝南郡王府的人說,郡王爺足足準備了六十多輛馬車的嫁妝呢,就算減半,也要三十輛吧!”
“對,我也覺得至少三十輛,全汴京城都看著此事呢,太寒酸了也不行。”
“我覺得至少五十輛,皇家的面子可都在這嫁妝上面呢,汝南郡王可是極為愛面子!”
約半個時辰后。
萬眾期待的場景終于到來。
隨著新郎官接新娘入轎,后面的嫁妝馬車陸續跟了出來。
當下,百姓之所以將嫁妝以馬車計量。
乃是因大多數嫁妝都是大件物品。
比如:紅木家具、絹絲布匹、錦被衣物等。
而一些貴重的東西,往往會記錄在禮單上,然后在成親時念出,以證明娘家的實力,提高新娘的地位。
不過,這次汝南郡王的嫁妝禮單顯然不會有什么貴重物品。
這是郡王府與吳家早就商量好的。
那四餅建溪小龍團,絕對不會寫于禮單上,至于去處,就不得而知了。
而百姓能看到的,僅僅是嫁妝馬車的數量。
“快看,出來了,出來了,一輛,兩輛,三輛……”
“八輛?”
“嗯?怎么沒有了,就只有八輛嗎?”
八輛嫁妝。
這個數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般情況下,嫁妝至少也要是聘禮的二倍。
而今卻是一樣多。
百姓們都有些懵,沒想到郡王府嫁女才八輛馬車的嫁妝。
這相當于定下一個規矩。
以后哪個百姓家的嫁妝若超過八輛,那就是對汝南郡王府有些大不敬了。
“八輛,沒想到竟然只有八輛,以后誰再敢言良田千畝,十里紅妝,那就是逾越。”有人興奮地說道。
“哈哈,吾家有三女,接下來不愁嫁了,不愁嫁了!”
汝南郡王府這個示范做得非常好。
宗室先行,士大夫官員們自然會紛紛效仿,而后民間也會漸漸改俗。
私下里。
嫁妝聘禮給多少都無所謂。
但若明面上肆意引導厚嫁之風,那就是與朝廷過不去了。
百姓的禮制,怎能超越皇家?
待福康公主出嫁之日。
若依然薄嫁,那這個嫁妝的規矩便能徹底定下來。
再有錢有勢的人家嫁女,只要不傻,就不會超越當朝長公主的嫁妝禮制。
當日晚。
蘇良和何郯受到邀請,也去喝了一杯喜酒。
吳家的安排很有特點,不豪奢,但也完全不寒酸。
外加人氣兒頗足,使得趙允讓甚是滿意。
八月十二日,陽光燦爛。
汴河之上,千船競發,盡顯大宋繁盛之象。
這兩日,蘇良心情甚佳。
當下,全宋變法已趨于穩定。
雖然一些法策存在小缺陷,但影響并不大。
西北的狄青得到“以備戰法備戰”的通知后,專門給范仲淹和蘇良寫了信。
狄青甚是激動。
西北男兒全憑軍功建功立業,當年面對西夏,三戰全輸,眾將士全都憋著一股勁,準備一雪前恥呢!
午后,蘇良剛小憩完畢。
便聽到屋外傳來殿中侍御史范鎮的聲音。
“景明,不好了,不好了,唐中丞與文相在政事堂吵起來了!”
隨即,范鎮大步走進屋內。
蘇良笑著道:“我朝的官員哪日不吵架?垂拱殿上不也是經常吵架嗎?又不是打起來了!”
蘇良不以為意。
大宋的朝堂特色便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上天去。
“這次不同。唐中丞發現文相與張貴妃私下交往過密,互送重禮,彈劾文相陰結貴妃,欲為己謀私,不宜再為首相。”
“而后,唐中丞得知官家將他的奏疏留中不發后,便前往政事堂與文相爭辯起來,二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已呈水火不容之勢,最后在范相、吳相的勸解下,唐中丞才離去。”
“但他回到御史臺,立馬又去寫奏疏彈劾了,我看這架勢,恐怕是不將文相彈劾到罷相,是不會罷休了!”
蘇良問道:“文相是如何辯解的?”
“文相承認雙方確實互送禮物,不過乃是因張貴妃父親曾是他家門客,雙方有舊,故而有些來往。唐中丞并不滿意這個解釋,稱文相作為首相不知避嫌,失了朝廷禮制……”
蘇良認真地想了想。
“此事可大可小,全憑官家定奪就是,我們無須參與。”
張貴妃若是無子,此事還沒什么。
關鍵是張貴妃有一皇子。
若張貴妃和文彥博都是為了各自借勢,那影響就不好了。
文彥博不一定有這個心思,或許只是因有舊而往來。
但這些事,根本說不明白。
御史臺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盯著兩府的相公。
唐介彈劾,乃是履行本職,并無任何過錯。
近幾個月來。
唐介等臺諫官對首相文彥博是不太滿意的。
文彥博剛升首相時,做事干脆果斷,政事處理的也相當嚴謹,引得一篇贊聲。
但在這個位置上久了,事務繁多,難免就變得圓滑了一些。
且有范仲淹、富弼這類老成持重的臣子在一旁,就更顯得文彥博這個首相有些不稱職了。
蘇良是能夠理解文彥博的。
作為首相,要考慮多方利弊,甚至要照顧很多人的情緒,被人誤解是常事。
當朝,首相本就是一個高危職業。
官家即位以來,已經換了十余個首相,皆是褒貶不一。
無人能做到讓所有人都滿意。
范鎮聽到蘇良的話語,不由得一愣,一臉認真地問道:“你都難以解決?”
蘇良不由得樂了。
“范兄,我……我又不是無所不能的,此事還涉及后宮,我能如何做?”
“并且,我與唐中丞和文相的私交都不錯,在無法確認文相是否陰結貴妃前,我只能避嫌,一句話都不說。”蘇良無奈地攤了攤手。
范鎮一臉無奈,道:“唉,唐中丞是個牛脾氣,希望此事別鬧太大吧!”
翌日。
唐介再次上奏彈劾文彥博,并將張貴妃也連帶了進來。
他稱,張貴妃也欲結交文彥博。
恐二人已然結勢,若不重懲,日后必出大亂。
趙禎大怒,稱唐介胡說八道,氣得將他的奏疏扔到地上,然后將唐介趕了出去。
而后,唐介接著彈劾。
臺諫官,都是這種倔脾氣,認死理。
緊接著。
監察御史呂誨、左正言趙汴也參與了進去,二人皆為唐介幫腔。
然后,張方平、吳育等人則是為文彥博說話。
本來是兩個人的矛盾,一下子上升到了兩撥人的矛盾。
當然,還有人規勸唐介,認為此事并不大,無須盯著不放。
但唐介以直聲動天下,堅持認為文彥博已不適合首相之職,理應換相。
更有趣的是歐陽修,他上奏舉薦范仲淹為首相。
一時間,朝堂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垂拱殿內。
趙禎望著眼前的一摞摞奏疏,甚是氣憤。
氣唐介不通人情,氣文彥博不知避嫌,氣張美人在私下送禮,更氣群臣火上澆油。
將他逼到了兩難的境界。
當下,趙禎是不可能將文彥博罷相的。
因為張方平、吳育和宋庠三人都不具備擔當首相的號召力。
而范仲淹要忙于變法司的事務,若讓他再總領中書,身體必然吃不消。
至于夏竦,更是不可能。
他在臺諫心中的風評太差,若拜夏竦為相,朝堂將會更亂。
至于唐介。
趙禎也不可能對其懲罰,因為唐介乃是在履臺諫之職,并無過錯。
趙禎想了想后,朝著一旁的內侍說道:“宣侍御史兼知雜事蘇良。”
遇事不決找蘇良。
趙禎也患上了蘇景明依賴癥。
約半個時辰后。
蘇良一臉笑容地來到大殿內。
趙禎沒好氣地說道:“臺諫彈劾文相,鬧得朝堂不寧,你倒是自在,連道奏疏都懶得寫!”
蘇良笑著拱手道:“臣以為,這樣也挺好的。”
聽到此話。
趙禎拿起案頭的奏疏就要朝著蘇良砸來。
蘇良忙道:“官家,伱聽我解釋,聽我解釋!”
待趙禎將奏疏放到案頭后。
蘇良才接著說道:“人無完人,更何況是當朝首相,百官都盯著文相呢,他犯下一點點錯,便會有人彈劾,請官家罷相。”
“臣以為,即使官家罷免了文相,換一位首相,接下來還會出現這些問題,要找毛病,總能找到。比如私德有失、家人有過、親戚借勢、民間風評不佳等!”
趙禎認可地點了點頭。
首相就是朝堂官員的靶子。
本朝擔任首相者,沒有不被彈劾的,形形色色的問題皆有,但都不大。
“朕明白這個道理,但現在如何解決此事呢?朝堂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趙禎皺眉道。
“置之不理。”
蘇良吐出四個字。
“官家無須在此事上費太多功夫,讓大家接著爭論即可,待吵累了,沒詞了,此事也就差不多結束了,最后官家再調解一番就行。”
“官家,您太在乎朝堂和諧了,總想判罰出一個結果。婆媳吵架,哪有對錯!朝堂吵架本就是官員日常,且吵架也并非壞事呀!”
“這場架吵完,文相得到了臺諫的鞭策,必將更加注意私德,然后會努力穩固相位。我們臺諫也接著找茬,讓兩府三司的相公們居安思危,不斷矯正自己。”
“你要是欲分個對錯,或罷相或外放唐中丞,那就得不償失了!”
聽到蘇良這番“吵架非壞事”的理論。
趙禎覺得是自己有些鉆牛角尖了,曾經那份“和稀泥”的本領,用在此事上正合適。
“有道理,有道理,那朕就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了,讓他們接著吵吧!”趙禎的心情頓時變得愉悅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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