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
趙禎緩緩站起身來,道:“石布桐鬧市縱馬案,交由大理寺與御史臺復查,復查無誤后,立即執行!”
張堯佐聽到此話,身體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這意味著,趙禎贊同包拯的判罰,接下來只是走走形式罷了。
他強烈要求趙禎親審。
就是想著趙禎能看在張美人的情分上網開一面,寬大處理。
沒想到,蘇良一句話便抵得他說一番話。
隨即。
趙禎看向張堯佐,道:“張判官,石布桐乃是你的外甥,雖不會連坐于你,但你也應知進退,莫讓自己晚節不保!”
說罷,趙禎拂袖而去。
這一刻,趙禎完全沒有考慮到張美人的情緒。
而張堯佐聽到“晚節不保”四個字后,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
這是他聽趙禎說過的最狠話語。
歐陽修、包拯、唐介、蘇良等人都露出笑臉,而今的官家越來越令他們期待了。
而一旁,陳執中和夏竦皆是面色陰沉。
特別是陳執中。
他本就是因“從龍之功”的舊情,一路青云直上。
但而今,官家不念“舊情”而重“新功”。
蘇良因西北之功,當下在朝堂上的話語權堪比他們這些相公,怎能令他不懼?
即使身為首相。
沒有做出一番功績來,他在朝堂上講話依然是底氣不足,生怕被像蘇良這樣的官員一下子撅回去。
他能明顯感知到,自己的首相之位是越來越不穩了。
翌日。
宮內一條消息傳來。
“張美人跋扈,禁足三日。”
此懲罰雖不重,但卻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意義重大。
趙禎從來都未曾如此懲罰過張美人。
其如此做,顯然是張美人過于干涉政事,過于替張堯佐說話,惹怒了趙禎。
蘇良聽到此消息后,甚是歡喜,口中喃喃道:跨過女人關的官家,距離圣君又近了一步。
隨即。
蘇良命人喚來兩個賣冷飲子的攤販。
將他們的荔枝膏水、楊梅渴水、蜜冰沙、杏酥飲、紫蘇飲、乳糖真雪、甘豆湯等冷飲全買了下來。
請整個御史臺的官吏們吃冷飲消暑。
三日后。
石布桐鬧市縱馬案,由御史臺與大理寺復核完畢,宣告維持開封府原判。
張堯佐呈遞奏疏認錯。
蘇良本以為他會提出致仕,畢竟也六十有二了,此時頤養天年,還不算晚節不保。
但他卻稱以后斷查刑獄必將更加謹慎細致,且再次面對包拯時,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
臉皮厚如城墻,似乎還盼著能入主中書。
七月二十三日,午后。
三司使王堯臣挺胸走入垂拱殿,向趙禎匯報了三個多月來裁兵之舉為三司財政節省下來的開銷。
趙禎大喜,當即便厚賞了三司的多名官員。
翌日一大早。
趙禎連下三道詔令。
其一,令所有臺諫官在常朝時,于百官面前領誦《天禧詔書》,為期一個月。
其二,令御史中丞唐介兼管銓選考課。
其三,令諫院左司諫何郯同知京朝官考課。
這三道詔令一出,滿朝官員皆驚。
蘇良聽到后,無比興奮地說道:“官家吃到裁兵的甜頭,看來準備動一動吏治了,不會大動,但也能令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哆嗦哆嗦了!”
《天禧詔書》乃是真宗皇帝在天禧年頒布的一份詔令。
這份詔令明確了臺諫官的職責。
“糾察官邪,肅正綱紀,兼治獄案。”
因為這份詔令,才有了臺諫合流。
才賦予了臺諫官彈劾宰執甚至皇帝的實權,也令臺諫官們有了更多兼任的職權。
包拯敢啐君王面,唐介敢攔龍輦諫君,韓琦能片紙落去四宰執,皆是此詔令賦予的權力。
這也讓很多人都看到了臺諫的價值,并發出了“大宋天下,元氣在臺諫”的感嘆。
官家令臺諫官們領讀《天禧詔書》,意在為臺諫增強監察天下之權。
唐介和何郯的兩個兼職差遣,則是整頓吏治的具體表現。
考課決定著一名官員的仕途,是職事遷黜、官階升降、俸祿增減的主要憑證。
往昔都是由中書主管一切事務,直接向趙禎匯報。
而今臺諫官參與進去,又多了一個步驟,可見趙禎對朝廷選拔官員的重視。
趙禎知曉不能再像范富新政那般整頓吏治,故而便想讓臺諫官參與其中,慢慢整改。
此三道詔令意味著什么,百官盡皆清楚。
與此同時,各個地方的監察官員們也都紛紛活躍起來。
很多做事松松垮垮的士大夫官員,瞬間變得緊繃起來,生怕被抓到過錯。
兩府三司更是臺諫監察的主要對象。
陳執中日日加班到深夜。
夏竦的文書寫得令蘇良都忍不住夸贊道:“夏樞相若非心不正、貪財好色、氣量狹窄,好以私謀公,定能成一代賢相!”
整個大宋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好著……
八月初一。
百家學院正式開始招收學員。
一般的學院招收學員都需交學費,但百家學院的學員,管吃管住還發月錢,待遇堪比基層官員。
一時引得許多民間手藝人心向往之。
百家學院對參加選拔者有最基本的兩條要求。
其一,有尋常人不能比之的一技之長。
其二,有利眾人之用。
比如,一個人一頓飯能吃三十個饅頭或將雙腳掛在脖子上。
百家學院肯定不招。
因為其對他人無用,且這也不是能夠教授出來的技能。
由于百家學院招收的乃是百家之才,挑選較為復雜,非是靠一篇文章或一個物品便能挑選出來的。
故而設置了三次選拔,初選、復選和終選。
初選,意在將所有魚目混珠的人淘汰。
復選,則是優中選優,著重強調技藝的利眾性。
終選,則是由百家學院的夫子們最終裁定,他們具有絕對的權威。
當然,一些夫子們已經物色了一些好苗子,這些人沒有任何意外的都會被選上。
百家學院較為偏遠。
曹佾在蘇良的影響下,發揚著“該省就省,該花就花”的精神,將初選、復選招生處設在汴京城外的一片荒地上。
他命人搭建了一排以木頭和茅草為主體的大棚,擺放了十幾條桌椅板凳,外加上培訓好的上百位招生者,周邊設置上茶棚。
便是招生處的全部了。
遠遠望去,這個招生處就像是某個山寨在招剪徑之徒。
但由于福利頗厚,引得無數人競相趕來,還有人是專門驅車來到這里看熱鬧的。
畢竟是首日招生,蘇良在午后放衙后便趕了過去。
與之同行的還有喜歡看熱鬧的歐陽修。
此刻,太陽西斜,微風陣陣。
甚是涼爽。
招生之處熱鬧非凡,足足圍了有上千人。
蘇良和歐陽修走在人群中,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不多時,二人都笑了。
有擅長蹴鞠者,秀白打之技;有長于寫艷曲者,現場深情吟唱;有胸口碎大石者,當場展現強硬外功;還有弄蟲蟻者、舞刀槍者、甚至還有兩對女相撲都來了。
比桑家瓦子都要熱鬧。
一言以蔽之:群魔亂舞。
這一點兒,其實早在蘇良的意料之中。
雖說高手在民間,但民間高手的許多技藝都是粗糙的。
甚至可以說任何偉大的發明或創造,在最初階段都是粗糙而難登大雅之堂的。
不過有些潛力十足,可以重點培養。
當然。
蘇良也見到一些靠譜的。
比如一名冶煉鍛造的鐵匠,其鍛造的菜刀便甚是鋒利;還有一名木匠的榫卯技藝,堪稱一絕。
不遠處。
曹佾忙著寫寫畫畫,看其表情便知其尤為忙碌,蘇良和歐陽修便沒有去打擾。
就在這時。
前方一名身穿灰色長衫的男子突然拿下后背的書箱,砸在一名招生者的身上,直接將其砸倒在地。
隨即。
那名長衫男子高聲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本公子我熟讀圣賢書,若不是為了貼補家用,怎會來到此處,試問一句,這里何人能如我這般五年便寫了千首詩,這還不算一技之長,這還不能為眾所用嗎?”
“伱……你……你翻開我的詩集只看一眼,便要淘汰我,真是不知何為學問?”
“剛才,我……我看到一個鍛造菜刀者竟然通過了初試,你們是瞎眼了嗎?”
長衫男子高聲罵道,一時間將很多人都吸引了過去。
這時,主事者曹佾走了過去。
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道:“這位公子,你若覺得你學識過人,建議你去國子監試一試。”
此話一下子便撩起了那長衫男子的火氣。
“百家學院焉能與國子監相比!我堂堂一個讀書人,與這些天橋賣藝的,鄉下種地的相競爭,你們難道就不知選誰嗎?唯有選我,才能令百家學院有書院之氣,不然你們招這么一群白丁,能成何事?”
聽到此話,曹佾的臉色變得陰沉下來。
“真不知你是哪里來的優越感,我大宋最不缺的便是讀書人,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這種人,放在茅廁當塊石頭,老子都嫌你礙眼!”
“你……你……你竟然敢說出‘百無一用是書生’這類詆毀天下讀書人的話語,我……我要……要讓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都反對百家學院!”
不遠處。
歐陽修眼前一亮,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好句啊,但此話不該由曹國舅來講!”
曹家乃是武將,說出此話,極易引起文武官員對立。
蘇良微微皺眉。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是蘇良在一次酒醉之時說出嘴的,沒想到曹佾竟然記住了。
曹佾知曉自己所言不妥,當即撿起長衫男子的的書箱,遞過去說道:“你趕緊走吧,我百家學院不要你這類人!”
長衫男子得理不饒人。
他并不知站在他面前的乃是曹國舅,其高喊道:“我要找蘇景明,我要讓他看一看,他手下的人就是這樣侮辱讀書人呢,他就不是讀書人嗎……”
長衫男子扯著嗓子,恨不得將所有人都吸引過來。
就在曹佾準備命人將其架走時,蘇良與歐陽修大步走了過來。
“我便是蘇良,你有話就與我說,莫在這里大喊大叫!”
曹佾見到蘇良與歐陽修,不由得大喜,朝著二人點了點頭。
那長衫男子見來者乃是當下朝廷最火的御史蘇良,不由得瞬間沒了剛才那種囂張氣焰。
一下子變得可憐兮兮起來。
“蘇御史,你……你的這個屬下,他……他出言不遜,竟然聲稱‘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對我們讀書人最大的侮辱,你一定要懲罰他!”
這時,人群中突然喊道:“那位是曹國舅,當今皇后的親弟弟!”
長衫男子聽到此話,先是一愣,而后又補充道:“曹……曹家皆是武將,說出此話更是在詆毀天下所有的書生,理應立即道歉。”
蘇良打量著他。
“我認為此言并無差錯,你覺得自己有用嗎?”
長衫男子立即拿出他的詩集,道:“蘇御史,這是我的詩集,五年寫千首,勤勉程度堪比杜工部、白樂天,難道這還不算一技之長嗎?我愿為百家學院出一份力,你收下我吧!”
蘇良接過詩集,翻了幾頁后,搖頭道:“皆是無病呻吟之作,我百家學院若收下你這種人,豈不是砸了招牌?你走吧,別讓我看到你,讀書人可以無才,但不能沒骨氣!”
“你……你……你根本就不懂詩詞,天下誰人不知你蘇御史從未寫過詩詞,我在詩詞中的造詣,你根本看不明白!”
長衫男子瞪著眼睛,聲音非常大。
聽到此話,蘇良不由得樂了,將詩集遞給一旁的歐陽修。
歐陽修翻閱數頁后,一臉平靜地說道:“全是狗屎,真是污了這些好紙張!”
“你……你……你……你也根本不懂詩詞,你們百家學院這些人,只會招那些勾欄瓦舍上不得臺面的雜耍人,你們會后悔的,你們一定會后悔的。”長衫男子對自己的詩作有一種莫名的自信。
這時,蘇良笑著看向這個跳梁小丑,道:“他叫歐陽修。”
這一刻,長衫男子傻眼了。
其提起書箱,拔腿就跑,很快便消失在了遠處。
人群中頓時傳來一陣歡笑聲,再不懂詩者,也不敢稱歐陽修不懂詩。
明日起,恢復兩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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