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當八六年冬天的第二場雪下完了之后，八七年的元旦也就臨近了。
按照國企的慣例，在過了元旦之后，各個單位都會總結一年來的得失，向上級部門匯報成績，有成績的適當夸大一下，沒有成績的.
特么的就沒有沒有成績的，沒有成績也得找出成績來.
這天，李野正在辦公室里跟老丁和潘大川查遺補缺，查找今年供應科所有的“成績”。
潘大川道：“丁科長，李副科長，咱們科今年大的成績一共有四件，小的十一件，我都列在這上面了”
老丁意外的笑道：“行啊小潘，這些年我怎么沒看出你還有這個好腦子呢？把你從隔壁調過來，還真是調對了。”
潘大川就是那天李野從隔壁辦公室調過來的科員，本來李野只是隨意而為，但不曾想這個沉默寡言的哥們業務能力非常強，這一年來一樁樁一件件但凡可以算作“成績”的事情，他都非常清楚。
當然了，今年供應科的成績確實不錯，只是清算了仿山汽車配件廠的殘次品這一樁成績，就至少為廠里節省了六位數的資金。
至于其他的什么保障供應順暢、采購優中選優等等等等，在“省錢”的亮點面前，都是渣渣。
在把這些成績一番潤色之后，總結報告就算是完成了，但是老丁并沒有立刻交上去，而是在跟其他科室交流了一下，確定沒有人“放衛星”，才卡著最后的期限讓李野交上去。
李野拿著報告到了廠辦，剛笑呵呵的跟陸主任打了個招呼，就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李野，這是你們科的總結報告嗎？給我吧！”
李野回頭一看，是一個高個子的眼鏡男。
他認識這個人，但是不熟，只知道叫管良，是單位一把手的“御用秘書”。
對方伸出手拿過報告，笑著道：“我必須要看一下什么是一字千金，你說你一個劇本兩萬，那這一份報告至少得值三千吧？”
李野看了看管良，淡笑著道：“管秘書，這個不是我寫的，是我師傅寫的，你可別誤會啊！”
“不是你寫的？”
管良明顯一愣，一邊翻開報告，一邊奇怪的問道：“丁師傅為什么不讓你寫報告呢？難道不相信你的文筆和才華？還是你惜字如金？”
李野微微搖頭：“因為我寫的報告，不如我師傅寫的好。”
管良詫異的看向李野，好幾秒鐘之后噗嗤一聲笑道：“李野你都靠著稿費買上小轎車了，竟然說不如你師傅？有這么抬高師傅的嗎？你這馬屁拍的也不行啊！”
李野的臉色平淡了下來，對方這話說的真不中聽。
而廠辦的其他人也都驚訝的看了過來，只不過他們沒覺得管良的話不中聽，而是同樣覺得不可思議。
李野是誰？那可是一個劇本兩萬都瞧不上的牛人啊！你說你寫的東西不如你師傅寫的東西好？
李野平靜的道：“這是真的，我只是擅長寫小說，但小說這種文學體裁跟報告是兩碼事，會寫小說的未必會寫報告，會寫報告的也未必能寫好小說。”
“噢？”
管良看了看李野，抱了抱拳笑著問道：“大作家，你這話怎么講？給我們解釋解釋唄！”
李野淡淡的道：“這個其實很簡單，報告是一份資料，必須讓人一看就懂，但小說是一篇《故事會》，講究懸念，講究劇情。
《故事會》大家都看過吧！你說我要是把總結報告寫成一篇《故事會》，那可不就鬧了笑話嗎？”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啊！李野這話講的明白，一聽就懂。”
“沒錯，剛才我也納悶的，結果人家一句話就講明白了，果然是京大的高材生。”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理解了李野。
管良低著頭翻看了幾頁報告，也緩緩的點了點頭。
這份總結報告中規中矩，用詞直白、明確，果然一點“藝術性”都沒有。
其實李野也能寫報告，但他不想給自己攬活兒，所以這份報告是師傅老丁主筆，李野校對潤色的。
管良合上報告，對著廠辦的陸知章道：“陸主任，這份報告廠長要看，我先拿走了啊！”
陸知章笑道：“你拿走就拿走唄！這么客氣干嘛？反正最后都是要給廠長過目的。”
管良笑了笑往外走，但是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頭問李野：“李野，大后天的行業產品報告會，你記得一起去啊！”
李野臉色淡淡的道：“我們科沒接到通知，我應該是不去的吧？”
管良輕笑一聲道：“我跟廠長說一聲，你跟著去就行。”
李野眉頭微蹙，依然拒絕道：“這不太好吧！太麻煩你了。”
但是管良卻已經出了門，很隨意的撂下了一句話。
“不麻煩，一句話的事兒。”
李野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
管良一句話的事兒，落在別人的眼里，好似是給了李野一個很大的人情。
但李野需要這個人情嗎？
上輩子的時候，李野就聽人說過，秘書出身的管理人員，要么就極為精明，要么就極為傲慢。
精明是因為他們跟在上位者的身邊，見識、眼界、手腕都得到了上位者的真傳，少走了很多很多的彎路。
而傲慢，是因為跟底層脫節太久，或者根本就沒在底層打磨過，所以缺少了對底層勞動人民的敬畏和理解。
剛剛接觸過的這個管良，看起來精明，但讓人感覺卻又傲慢，很矛盾。
而且輕汽公司有三大股東，李野是其中兩大股東的“隱形太子”，但管良所說的“廠長”其實是單位此時的總經理，也是汽車制造廠的代表人，李野要不要跟對方保持距離呢？
就在這個時候，廠辦的陸知章笑著對李野道：“說是報告會，其實是展覽會，都是同行之間拿著新產品互相交流，咱們廠的136一定是今年的明星產品，你也參加了136的定型工作，去看看也合情合理。”
“嗯，去學習一下經驗也好。”
李野淡淡的點頭，在入職的時候，他就知道單位今年要拿著136輕卡“年終獻禮”，只是沒想到自己也能參與其中。
我應該與有榮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