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寺同學,到了喔。
“神宮寺同學?
“……月!”
青梅竹馬的聲音在耳旁炸開,神宮寺月的腦袋“砰”地磕在車窗上,總算是將思緒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你在發什么呆呢?大家都已經走了喔。”櫻小路紗倉雙手叉腰的站在一旁。
神宮寺月揉著腦袋,看了一眼自己所處的大巴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哦對,是修學旅行來著。
“沒什么,稍微發了會兒呆。”
“趕緊走了啦,大家都在等我們。”
“等的是你又不是我。”
“別說這種鬧別扭的話,走啦走啦。”
被櫻小路紗倉拖拽著下了車,與其他班級成員一同在金閣寺前集合,帶隊老師講了一通注意事項后,原地解散。
櫻小路紗倉與其他幾名女生行動,沒人來搭理神宮寺月,于是他便順理成章的單人行動。
一月的京都,氣溫遠比東京來得寒冷,口中呵出的白霧徐徐升空,少年不由得纏緊了脖頸的圍巾。
身旁的松樹在寒風中搖擺,隔著鏡湖池,對岸的金閣寺仿佛閃閃發光。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這僅在電視或是雜志上見過的寺院,然而在這位十七歲的少年眼中,它也僅僅只是一座漂亮的寺院而已。
它確實是美的,但也就止步于此,或許是回憶影響了他的評判,又或者是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過于宏偉華麗,與眼前的景象背道而馳,但說到底個人的評價,全看個人的偏見。
不巧,十七歲的神宮寺月,是個充滿偏見的少年。
——我孤身獨影,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是應該說我擁有金閣,或說金閣擁有我。亦或是那里產生了罕見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閣、金閣就是我。
“老師,這段我不明白。”
盤腿坐在客廳的茶幾前,少年向一旁的女性教師發出詢問,但對方并沒有回應他。
“……老師?”
“神宮寺同學,我提醒你一句,我姑且是古文課老師。”
青山葵露出無奈的表情,她似乎已經對每當周末,神宮寺月便出現在她家這件事,變得見怪不怪。
習慣果然是十分可怕的東西。
“我知道啊。”
“《金閣寺》不屬于古文范疇。”
“難道不是古文,不在考試中出現,我就不能學習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書籍,年幼的我連一知半解都做不到,可我是個對文學作品抱有好奇心的人,所以才來依靠文學造詣極深的教師。
“瞧,連我這種性格孤僻的人,都深信著青山老師的為人。”
“……真是伶牙俐嘴,伱究竟哪里孤僻了。”她輕嘆一聲。
青山葵放下手機,靠近少年,拿過他手中的書。
“老師,身上的氣味好好聞。”
“別說蠢話,認真點。”
“如果我沒記錯,青山老師是京都出身,見過金閣寺么?”
“你這口吻,簡直就像在問東京人有沒有看過天空樹似的,惹人來氣。”
“我只是想更了解老師而已。”
“是是,人小鬼大,好好學習,首先三島的作品當中……”
驀地,門口突兀傳來敲門聲。
神宮寺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敲門聲,倘若每個人都有獨自的敲門方式,那么引起這聲響的主人,一定是個粗厚莽撞的人。
少年輕瞥身旁的女性教師,她此刻的臉上正露出疑惑的表情,起身走向門口。
對此,神宮寺月沉默不語,仿佛已經預料到之后要發生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青山葵離開不多久,玄關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響,便響起了這位女性教師的驚呼。
神宮寺月坐在屋內,有隔斷的墻體作為遮掩,使他看不見門口的情形,同樣的,屋外的人也看不見里面,但聲音卻聽得十分清晰通透。
“哈嘍葵醬,我來找你玩了,撒撒,把保險鏈打開讓我進去吧。”
神宮寺月坐在屋內,默默閱讀著《金閣寺》,里面有這么一段話。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時,他也像一只企圖掙脫內心世界濃稠的粘液而拼死掙扎的小鳥。
在青山葵看不見的地方,神宮寺月收起那副癡迷她的天真嘴臉,面色冷漠地不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喔呀,好像有客人的樣子?”
青山葵注意到玄關處放置的少年的鞋子,內心咯噔一聲,故作鎮定地說道:“和你沒有關系吧。”
“喂喂真冷淡啊,怎么能說是沒有關系,我們不是熱戀中的戀人么?”
“不要惡心我,我們早就不是那種關系了。”
“別這么絕情嘛,多回想一些我們之間的美好回憶嘛。”
她不由得捏緊拳頭,想到屋里還有著自己的學生,她強壓著胸口的悲憤,冷聲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借點錢花花。”
青山葵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哈?我昨天不是已經給過你了么!”
“啊,那個啊,已經花完了。”
“你!那可是一百萬!”
“啊呀最近認識的女孩子說想要買包,所以……”
她絲毫沒有掩飾內心的厭惡,緊咬的牙間擠出兩個字:“沒錢。”
“別開玩笑了,你可是優秀的人民教師,哪兒能沒錢呢。”
“我有沒有錢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們早就分手了。”
“哈?我可沒有答應分手,別自說自話啊臭女人!”
男人的手掌“嘭”地敲在大門上,不停晃動門把,單薄的保險鏈隨時都有要脫落的跡象。
她受到驚嚇,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而看見她這幅受驚的模樣,門口的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來。
這笑容仿佛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她低著腦袋,嘶吼幾乎是壓抑著從喉嚨擠出。
“成天不工作,和來路不明的女人廝混在一起,所以才會被家里趕出來啊!”
“我會變成這樣不都是你的錯么!身子不讓抱,嘴也不讓親,這會兒不還是帶著別的男人來家里,裝什么裝,拿你點錢怎么了?!”
初次上京的關西女孩,只因受過一次無關緊要的幫助,便天真地認定自己遇到的是好人,被死纏爛打著難以拒絕,便嘗試起交往,卻發現了現實與想象的差異。
生性柔弱,除了忍耐之外什么都做不到,而想要斬斷這枷鎖,便是給予金錢。
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予金錢。
甚至是答應他的要求,從不同的便利店內的ATM機取出現金,為了不在將來留下把柄。
“……給我滾!”
她的吶喊震耳欲聾,卻絲毫傳達不出去。
“你說什么?”
“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似乎是察覺到今天的青山葵與往日有所不同,男人沒有繼續強勢,態度反而柔軟起來,擠出惺惺作態的假笑。
“這保證是最后一次了,你剛來東京的時候,我也幫了你不少忙吧,就當是分手費了,我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
“又是……分手費。”她輕聲呢喃。
“對對!我保證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她自嘲地笑了笑,早就記不清這個人說過多少句最后一次。
“在這等著。”
神宮寺月默默看著她回到屋子,在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將里面的萬元鈔票,全部取了出來。
從始至終,她都沒敢看少年的眼睛。
“真的要給么?”神宮寺月坐在一旁,輕聲發問。
青山葵的表情早就失去了一貫的溫柔,冰冷的宛如死水,無言地回到玄關。
“誒怎么只有十萬?
“算了,十萬就十萬吧,那葵醬再見嘍,我還會來的,愛你喔”
房門發出合攏的聲響,之后便是長久的寂靜。
少年起身朝玄關走去,女性教師正背靠著房門,無力的蹲坐在地上。
難以置信的,神宮寺月見到她的模樣,竟然連一絲一毫的同情,都無法產生。
難道是自己的內心已經麻木了么?
還是說,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怎么都好。
對于神宮寺月來說,完成系統的任務才是首要目標,其他的都不重要。
為了保護自己重要的人,神宮寺月什么都愿意做。
無論是傷害他人,還是傷害自己。
“老師,你還好么?”
真是愚蠢的發問,神宮寺月在內心嘲諷道。
蹲在地上的青山葵,此時面對神宮寺月,早就失去了教師的威嚴,渾身上下只看得見狼狽。
她一定是不愿意讓自己的丑態,讓自己的學生看見的。
“抱歉,神宮寺同學,你今天……能先回去么,老師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不要。”
面對神宮寺月的果斷回絕,她再也無法維持理智,眼淚頓時從眼眶內流淌出來,比眼淚更先一步到來的,是她的吶喊與嘶吼。
“我說了讓你走啊!你真的很煩人!趕緊消失啊!從我的眼前消失啊!任何東西!全都給我消失啊!”
這是她在少年面前,頭一次表現的如此歇斯底里,仿佛是一頭失去了歸宿,真正與森林融為一體的凄慘野獸,在山澗喧囂內心的悲慟。
那一聲聲發人深省的悲鳴,絡繹不絕地敲打著少年的心弦。
“……我不要。”
一瞬間,她的眼神從憤怒化為哀求,嘶啞的聲音堆積在喉嚨內,擠壓變形。
“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愿意聽我的話呢……”
“因為我不希望讓老師孤身一人。”
“傷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對生活失去希望的時候,人們總是會想要依靠他人,哪怕我什么都不能為老師做,至少比誰都不在,要來得好吧。”
“你究竟明白些什么,區區一個學生,你哪里能明白我的心情!不要擅自揣摩我的心情啊!我……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小鬼了!”
“那老師又明白我什么呢!”神宮寺月大聲喝道,將演技發揮到頂點。
“看見喜歡的人正在眼前哭泣,卻無法為你做些什么,老師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
面前的青山葵頓時瞪大眼睛,微張著薄唇,呆愣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一顆接一顆的透明淚珠滾過面頰,滲出齒間。
“我,是真心喜歡青山老師的,我早就知道老師正在被那個男人糾纏,所以才想無時無刻地陪在你身旁。”
青山葵立刻想到些什么,發出掩蓋不住哽咽的聲音:“難道說……”
“是的,半個多月前的晚上,我確實在下北澤閑逛來著,老師那天晚上看見的人,就是我。”
“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擔心的不得了,所以才糾纏你,就算被你覺得麻煩也沒關系,害怕老師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人遭受痛苦。”
從少年口中得到答案,她忽然晃了神,這才明白原來一直被她當作煩人精的小男生,竟然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經得知了她的事情。
“為什么……你要說這種話呢,成年人的世界可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是不能依靠誰活下去的。”
“可我是小孩子,我需要依靠老師的溫柔,才能好好活下去,誰叫我在學校里沒有朋友,只有老師會與我說話。”
莫名其妙的,至今為止被她當作孩子來對待的男生,突然看上去成為了可靠的男性。
深思起來,他的身高比她高,力氣也比她大,看上去有些削瘦,身體卻意外的結實,是與她不同的,性別為男性的生物。
察覺到這一點,便難以同他對視,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輕聲反駁著:“那是不一樣的,因為我是教師,關注每個學生是我的職責。”
“聽起來真是讓人嫉妒。”
“什么?”她露出茫然的目光。
“我更希望,你只關注我。”
“你!!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么呢!我……我年長你那么多!”
“喜歡與年齡沒有關系吧,比起這些,有冷靜下來么?”
“嗯……”
“老實說,我現在很想對你說教,然后就是勸說你搬家,遠離那個人,最好是搬到我家附近,這樣我每天都能同你一起上下學。
“視情況而定,我還能一同與你去報警,總之就是想要成為能足夠讓你依靠的男人。
“但是現在,我有更想做的事情。”
“更……更想做的事?”
神宮寺月沒有說話,緩緩靠近青山葵,逐漸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青山葵頓時變得不敢呼吸,看著少年那張俊美的臉蛋距離她越來越近,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心跳的速度為何會在此時加快。
“不,不可以的,神宮……唔!”
“乖孩子乖孩子”
神宮寺月將手掌放在青山葵的腦袋上,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誒?”
“只是想要摸摸老師的頭而已,啊咧啊咧?難不成老師在想澀澀的事情?!啊疼!”
青山葵沒好氣地扭緊少年腰間的軟肉。
良久,眼前的女性似乎是平復了心情,不由得發出有些朦朧的飄渺聲音。
“噯,神宮寺同學……為什么,你會是神宮寺同學呢……”
“真是奇怪的問題,就算我叫天王寺,西園寺,道明寺,我喜歡你的心情也不會變,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一直?”
“嗯,一直……”
“人小鬼大。”
視野的右下角,象征著好感度的數字,仿佛是下山時的汽車儀表盤,數字不停地上升著。
我討厭說謊的男人。
討厭面不改色說謊的自己。
這份虛假的溫柔,是一把大火。
燒毀她,也燒毀我。
感謝“八月長安雨霏霏”,“慣看閑鳥閑花”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