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折騰,也不妨礙云珠每天塞著耳堵睡得香甜,常常是一覺睡醒去點卯,點完卯做完差使便可以繼續回籠覺。
今兒日頭正好,踢開鞋子栽在床上,只覺得腳趾頭都好似能喘氣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自己的鞋抵腳。
雖然后勤保障里有專門做鞋的機構,可總是去換新鞋,又恐叫人多生口舌。
還得自己做。
云珠在被褥間揉著被頂針擠出薄繭的手指,想了想,將窗戶打開,就端著針線簸蘿給自己納鞋底。
廚房里的廚娘們隔三差五就能得她的新點心吃,自然也將云珠引以為自己人,又有芳官這個小馬屁精,熱熱鬧鬧的將膳食端到云珠寢室來,嘴甜甜的總能套走個裝了銅錢的荷包。
因此,她總是押著時間,到點兒就往膳堂跑。
正想著理完針線簸蘿就出門去,就聽得門口噗嗤一聲。她一愣,轉頭見芳官端著托盤。
“這么早?”云珠見是吃的,只覺得牙底下酸得很,不客氣道:“差事做完了?”
芳官提裙進屋,小鵲兒似的。
“嘻嘻,大家都沒心思做事,反正院子里一向保持得好,隨便做做也就是了,又看不出來。”
芳官嘴上不停,放下托盤后將腰上的荷包扯下來放在一旁,又去蓬壓三彎的六足盆架上洗了手,不客氣地拿起一塊米糕往嘴里放,囫圇道:“府里鬧成這樣,連太太都撒手不管了,老太太又不放心大太太理事,便叫三姑娘出來和鴛鴦姐姐一道兒打理。”
根本沒心思管底下的小丫頭。
鳳姐兒鬧著要合離,雖沒個準話兒,卻帶著巧姐兒去王家的別院住了好幾天了,不止國公府驚動,如今連京城里都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的。
不過好在老太太積威已久,鴛鴦攜著后臺一出馬,聯合著探春將偷盜成風的問題解決得锃光瓦亮。
一口氣兒綁了四五十號賊頭兒,情節嚴重的下牢獄,輕省的打了板子送到家廟去做苦力,好一招降本增效的連環手段。
遏制府內風言風語,那是相當的行之有效。
不過云珠從來不在背后議論那些人物,干脆埋頭猛吃,含糊道:“那也不能太馬虎了,太太奶奶們看不見,可綺大姐姐麝月她們是看得見的。”
拿多少錢干多少活兒,云珠自認為分內的工作可是從來沒出過岔子,這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愛崗敬業。
芳官還在絮叨,顯然對這些八卦十分感興趣,正當云珠感慨自己像個八卦中心時……
“師父,你知不知道,二奶奶出府那日,赦老爺將大太太打傷了,要不是老太太攔著,只怕連趙姨娘也要叫他發落了去。你說這赦老爺,平日里不聲不響的,這發起火來也真夠狠的。”
好嘛,新八卦。
心說糊涂的大家長也不是沒有,但像賈赦這樣連自己的枕邊人都當個玩意兒的可不多見。
為了兒媳婦要發落發妻,知道是他胸無大志,生怕接班人穩不住。
不知道還以為王熙鳳要成為下一個楊玉環呢。
云珠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對芳官傳授著自己的生存之道,“這些事兒雖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可涉及的主子繁多,便是外頭吵得震天響,老太太太太們只怕也不愿在府上聽見的。你同我說的這些話,萬萬不要出去各處傳,至于那些扎堆兒閑聊的,你也千萬別往話題里湊。”
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氣數將盡的人家,就像一家快倒閉的企業,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幺蛾子。云珠唯恐自己被人連累了,因此叮囑得也很是盡心。
倒是芳官,聽完之后眼眶剎那紅了一半,想起干娘要錢的嘴臉,再對比這半路的師父。
因怕被笑話,撒嬌似的抱著云珠的胳膊,細聲細氣道:“師父放心,我就是與你說一說,出了這門我包管做個鋸嘴的葫蘆!”
“那最好不過了。”
云珠松了一口氣,連食欲都高漲幾分,稀里糊涂的將一整碗肉絲面都送下了肚。
兩人洗刷了餐具,正說要出門,就見芳官小心翼翼掏出一個油紙包,吐槽道,“這個也得你幫我收著,環少爺最愛在我們屋子里翻撿,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脾性,見著好的就想要了去,真真煩人。”
云珠一愣,想起賈環那混不吝的模樣,忙點點頭,又問,“這是什么?”
“是薔薇硝,擦瘡擦腫用的,雖不是什么金貴物事,可到底是蕊官花了錢來的,要是叫人搜了去,我只怕心里恨死去了。”
這么看,賈環卻是挺討厭的,正經八百的少爺,上丫鬟手上來打秋風,真是跟趙姨娘占便宜的德性一個樣兒。
云珠也不避諱芳官,起身將床底石板下的荷包翻出來,給芳官細數了她的財產,嘻嘻哈哈的調侃著快賺錢,那塊磚底下總是放不滿,空落落的叫人心不安。
“你心里得有數兒,若哪天叫你干娘給你塞到夫家去,銀錢就是底氣。”
“師父你可真會掏我心窩子,我怎么會嫁人呢?府上這樣好,比以前在太妃那處還要自在,我可不想出去嫁人。”
“要是寶玉不要咱們了呢?”
芳官愣了一下,忽略了那句咱們,抿嘴道:“那我寧可鉸了頭發做姑子去,也不要跟那些臭男人在一處。”
“聽說去那些大庵里做比丘尼,也得先捐一筆功德錢呢。”如讖語般的對話,最終的注角還是落在了攢錢上。
云珠如今懷揣著千兩‘巨富’,每一個新的太陽升起的早晨,這些銀錢都會更削弱一分她對未來的恐慌。
等到她傍晚上值時,低眉順眼的挑了針線在茶水間慢慢做著,等到綺霰說要帶她去看望二姑娘,順便送寶玉的添妝時,云珠有些猶豫。
綺霰溫和地拉著她的手,“你很快就九歲了,也該學著麝月她們一樣,在外頭替寶玉走動起來。”
替寶玉走動的丫鬟難道還不夠嗎?
見云珠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綺霰低聲道,“難道等我出了門子,你還要去跟在麝月她們后頭?”
這是有意提攜自己了?云珠心頭嘶了一聲,升職加薪當然是好事,但眼下這個時候……
她可以拒絕嗎?
更重要的是,“綺大姐姐要出門子?什么時候的事?”
眼瞧著靠山一個一個的跑了,云珠心頭難免揪起來,這么多善良的好姑娘,沒有一個是她的,沒有一個!
她神采萎靡,下意識去牽綺霰的手。
“怎么,舍不得我呀?”見著眼前垂頭喪氣的小丫頭,綺霰拍了拍手心上的小手,打趣著。
又看她不說話,只得輕聲說道,“別怕,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適應了就好了,也沒比煮茶難多少。”
“你要去哪兒?”云珠踟躕問起,掩蓋著心中的空落落。
她問的并不是接下來要去做什么差事,而是將來。將來呀……綺霰嘆了口氣,攬著云珠往正房走,邊走邊道,“按照府上的規矩,我們家生子兒到了十四五,是該婚配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配人?”
綺霰的父母是外門的管事,想要給女兒尋一個人品俱佳的后生當然是不難的,至于為什么十七八了還沒成親,卻是叫人納罕。
“為什么?”云珠脫口而出,見綺霰面色煞白,又覺不妥,忙安撫道,“瞧我這張嘴,順口愛禿嚕,綺大姐姐對不住,咱們去給二姑娘送東西吧。”
這便是接下綺霰升職的提議了,加薪如今可不敢想。
“說了也無妨,你可看過我送你的月事帶了?”
云珠點點頭,一看就是精心準備的,那花樣紋路,精致得很。
“那是我九歲時準備的,至今,也沒用上過呢。”綺霰低聲說著,云珠低頭就看見青石板上綻開一滴水花。
她皺了皺眉,急忙將腰間的帕子抽出來按在綺霰臉上,連聲說著對不起。十七八歲還沒有來月經,那豈不是說大概率是天生的石女了?
對于不想婚育的人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可對綺霰……別說她是個古人,便是后世也有不少人,也是信奉多子多福的。
更何況,這個時代,女子沒有生育能力還非要嫁人的話,選擇范圍只能是那些喪妻帶子的鰥夫,亦或是那些同樣先天不足的殘廢。
于青蔥少女而言,這是何等的殘忍?
怪不得至今未婚配,但凡憐愛子女的人家,也不肯叫孩子去遭這份罪啊!
“你……這個情況,老太太太太應該都知道的吧?既先頭沒說什么,如今你又何須走呢?繼續伺候寶二爺就好了嘛!”可千萬別覺得年紀大了,隨便尋個男人就打發了,那樣的話,才真真是苦水在后頭呢。
綺霰搖搖頭,只說了一句太太發話了,沒什么可說的。
她聲音嘶啞,“寶玉是心軟之人,若出了怡紅院,必是不能繼續在府上伺候的,許是去莊子上,許是去庵中……誰知道呢?”
“沒事,你看晴雯,如今鋪子做得風生水起的,多少活計都拿過來讓我做了,綺大姐姐你也可以!”再說了,寶玉訂婚還是沒影兒的事呢,指不定到時候賈府倒了他都還沒著落,那時候還有誰會在乎丫鬟們何去何從呢?
這邊正懇切安慰著,突見綺霰抬頭,周身頓時光彩靚麗起來,問她,“你肯幫我忙了?”
云珠沉默了片刻。
“綺大姐姐哪次吩咐我差事我沒干好嗎?”云珠嘴角翕動,埋怨似的癟嘴道,“剛剛是騙我的吧?”
“沒有啊。”
“真沒來過癸水?”
“真的。”
“那你……”
“你以為我會傷心?”
云珠點點頭,剛才那凄風苦雨若是演的,奧斯卡可是欠她一打小金人了。
“為什么要傷心?”綺霰反問她。
若是放在自己身上,那當然是值得慶賀的事情,畢竟上輩子她可是痛經痛到滿地打滾的倒霉蛋。但綺霰到底是正兒八經的古人,云珠想了想,“因為……”
話音未落,綺霰打斷她,將一只大紅的錦盒塞到云珠懷里,“快隨我走吧,一會兒天黑了二姑娘該不給咱們開門了。”
兩人一前一后的,見云珠頭上別著的一只海棠銀卡子在淺碧色的絨花間若隱若現,綺霰心頭嘀咕著。到底是年紀小,哪里曉得生子的苦厄?便是養尊處優的二奶奶,也先后兩次在鬼門關打轉呢。
相比之下,做后娘也不是那么嚇人了。
“你們過來了,快進來吃茶!”迎春見綺霰和云珠,心頭分外熨帖,這倆是寶兄弟院子里最不愛嚼舌根的丫鬟,她心下知道,寶兄弟是趁著璉二嫂嫂不在家,才差下人們送東西過來。
如今誰都曉得,因著她那對爹娘,她不僅在二嫂嫂面前不得待見,甚至不敢去寶兄弟院子里走動。
不過現在好了,原本的心煩意亂,也在看見兩人后消弭干凈了。寶兄弟心頭還是念著她的,兄姊之間也還沒有生分了去,這就很好了,總不能出嫁之后就沒有娘家了吧?
“雀舌行不行?味兒淡,吃了不影響晚上睡覺的。”迎春眉目柔和,在一旁輕聲的指揮著司棋,司棋便點頭下去差使小丫鬟煮茶去了。
屋子里一時間就剩下三人,安安靜靜的。
“二姑娘在就太好了,正好瞧一瞧咱們二爺親手為二姑娘挑的添妝罷。”綺霰輕聲說道,示意云珠將錦盒在桌上打開,有親手交割的意思。
真是大丫鬟的嘴了,賈寶玉哪里有親手去挑迎春的添妝?不過是照著二百兩的慣例,叫庫房的人選了一樣拿得出手的賀禮罷了。
如今這樣一說,不知道的還以為賈寶玉與迎春多姐弟情深呢。
“寶兄弟挑的,自是好的,看不看都不打緊。”見迎春臉頰酡紅,滿面含羞帶怯的新婦之態,叫云珠好生不得勁兒。
那孫紹組,唉,希望他是個好人吧。
“這是一頂嵌藍田玉寶石的冠子,寶二爺說二姑娘出門子,府中自有慣例給二姑娘,他不好喧賓奪主,便將積年的舊金融了,叫珍寶樓打的時興款式。還說那孫少爺也是讀書人,將來若是學成,二姑娘的誥命跑不了呢,這冠子謝皇恩時沒準兒用得上。”云珠緩緩道來,將賈寶玉的場面話學得一句不漏。
“還有這把鳳頭匕首,材質上雖樸拙些,但咱們府上是武將起家的,寶二爺說,留著做個念想。也萬望二姑娘珍重,將來得志時不忘來路,失意時也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自武將那句之后,都是云珠自己加上去的。
中山狼是吧,那就看看是尖利的狼牙能不能激活武將家的血脈。
綺霰深覺云珠說話很有水平,笑吟吟的鼓勵眼神甩過去,想叫她再多說幾句,就見司棋從鋪了沙石的花叢里跑進來,面色蒼白地狂奔之下,大喊,“二姑娘,不好了!”
“不是叫你去煮茶嗎?茶呢?”迎春見司棋兩手空空,不由得詫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