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盡謝,盛夏的府上也熱鬧得緊。
“老祖宗明鑒。”鳳姐兒素日里在府中就是說一不二的,一向又是個伶俐人,今日將家丑翻出來一氣兒發作,自是有備而來。
周遭下人不少,雖個個屏氣凝神,可瞧笑話的痕跡蓋不住。
不過顯然王熙鳳并不在乎,雖未高聲,只是垂目用眼皮子遮住譏誚,卻也帶著十二分的厭惡看向捂臉痛乎的邢夫人,“若非徹夜噩夢,我也不會知道世間神鬼之說猖獗至此,更不會知道府上這么多人嫉恨著我。
只是叫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竟真的會有人懷著這樣的狠毒心腸,就為著那些虛名,想要將我除之而后快。
那日我兒驟然早產,一轉眼又離我而去……”
細白的手掌自臉蛋上拂進發髻邊,鳳姐兒痛苦的嘆了一聲,拭去眼淚喘了幾息,才繼續穩聲道:“我心中蹊蹺,可我巧姐兒乖覺,日日叫娘,我才強拖著養好了身子,今日查驗之下,才曉得,原來是那賊婦串通了馬道婆,欲要通過那賤妾的手,將我與寶兄弟除之而后快啊!”
賈母面沉如水,聽著王熙鳳說話,直到此刻才知道,寶玉那般癲狂的發病,原里頭也有府中眾人的手筆。
“因此,你覺得是大太太命人做的手腳?”
王熙鳳雙目赤紅,清淚行行,還保持著不輸平日的威風。
這不,一抬手就有下人押解著趙姨娘進來,她自己則是一撂裙擺,直挺挺跪在賈母身前,“有道是子不言母過,孫媳婦自知此舉乃是忤逆不孝的大錯,請老太太開恩,便叫二爺休了我家去吧!”
滿坐皆驚,一堂嘩然!
自請下堂這樣的大事,若賈母真允了,京中各家如何議論尚且不提,若是傳進陛下耳中……包庇家人,無故休妻,只怕賈璉的仕途就要止步于此了。
這是要逼著賈家為她早夭的孩子拿出個說法。
云珠心頭想的卻是,此事若成,賈璉無后,寶玉不得癩頭和尚搭救,撐不過來……但請封的折子又已經上達天聽,這樣緊要的關節兒,這樣的兵行險招,真的是趙姨娘和邢夫人這倆內宅婦人可以辦得到的嗎。
賈母開始問過程,聲音緩緩的,仿佛沒聽見王熙鳳那句自請下堂的狠話,“是那些朱砂畫的小人兒?”
王熙鳳沉默了一下,說實在的,若不是連夜做夢,她壓根兒不會信這些神神鬼鬼之事。可夢中那小兒又如此真切,聲聲嘶啞的叫娘親,還長得與巧姐兒一模一樣,由不得她不信了。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釋寶兄弟突如其來的病癥?老太太知道的,正值壯年又素來體健,更何況人證物證俱在!”
“人證?”賈赦簡直要被氣死,他只是想要點錢花,可不曉得自己的老婆是怎么操作這件事的啊!便問,“璉二媳婦,這樣的罪名可不能隨便就扣在自家人頭上。”
賈赦的小日子過得很不錯,雖說太太不合心意吧,但并不會礙眼。
最心愛的兒子又能干又有本事,還同靜北王搭上了拐彎抹角的姻親關系,往后的前程自然就鋪到眼前了。
他巴不得早些卸任,將擔子扔到賈璉身上去,好生過自己的快活日子。沒看隔壁東府的蓉兒,還比璉兒小呢,如今都已是挑大梁的存在了。
可如今再怎么說,那寶玉重病是真的,璉二媳婦喪子也是真的……他的好日子,偏偏叫這婦人鬧得雞飛狗跳的,這叫人如何忍得住?說著說著,碗大的拳頭又握起來,想往邢夫人身上招呼。
“好了!”賈母見狀,碩大的鳳頭拐在地上一砸,發出嗡地一聲悶響,頓時震住了眼前這一場鬧劇。
寶玉卻大驚失色,于眾人寂靜時無措問道:“大太太,真當指使趙姨娘來害我嗎?”
他是個實心眼兒,除了在科舉做官上表現的麻木愚笨些,旁的事上卻有幾分心明眼亮,如今問出這話來,倒是提醒了老太太,孩子們還在場。
王熙鳳剛要說話,就叫賈母按下,她對著兩個玉吩咐道:“你們幾個小的先回去吧,這兒自有大人料理清楚了,回頭再細說與你們。”
見寶玉不肯走,王熙鳳強挺笑意,“老祖宗何時說過空話?林丫頭年紀小,不好見這些,寶兄弟快送她回瀟湘館去。”
一說黛玉,賈寶玉當即忘卻凡塵俗事,連聲關懷過后,又想著和姐妹們的海棠詩社,日日盡心玩鬧下來,哪里還想得起自己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那些日子?
各路勞什子姨娘太太,什么壞事都叫他忘了個干凈,滿心滿眼就掛在黛玉身上了。
“你瞧,臉都白了。”王熙鳳嘀咕一句,叫寶玉更是心急,恨不得上前親手將黛玉挪走。
周遭幾人不由得往黛玉臉上看過去,體弱之人于將養上細心,熱不得冷不得,玻璃人似的照料,自然膚色就比旁人更白皙幾分。
見目光環繞,黛玉頓時掩面,輕聲道:“鳳姐姐請節哀,那朱砂小人兒我也是曉得的,前些日子正是從瀟湘館門前的水渠里淹著,說來也是我御下不嚴,竟沒早些發現,這才……”
“若鳳姐姐需要,我自當出面做個人證,絕不推脫。”黛玉正欲離開,想起什么似的,又補了兩句。
一席話,摘了自己,又點明立場,倒叫王熙鳳心生暖意,拉著她的手吩咐了幾聲,忙說將來若是還有做一家子的情分,兩人自當對酒當歌一回。
這就是還在想休妻的事,黛玉抿唇不語,淺笑兩分告辭出了賈母院。
鳳姐兒嘆一口氣,不是她不想將這些事拆給寶玉他們聽,多一個人知曉內情,她的盤算便能穩一分,可見林丫頭煞白的臉……罷了,還是些孩子呢,何至于嚇壞她們。
小子姑娘們一走,王熙鳳更是咬死要合離,休妻也使得,總歸日子是過不下去了。
說著,將自獨木難支的境況和盤托出,直接將賈府銀錢不趁手的遮羞布揭了個干凈。
畢竟,若不是山窮水盡,難道家里的男人會偷媳婦的金項圈出去當了?
賈赦眼神閃躲,訕訕落坐,云珠跟著出門前聽的就是這副亂象。
甫一出門,就見綺霰踮著腳焦急等待,賈寶玉滿心滿眼都是黛玉,哪里有功夫搭理丫鬟們?綺霰上前捉了云珠,劈里啪啦便問起緣由,何事這樣大的陣仗。
“我原想著寶玉送了點心就要回去讀書的,便叫麝月她們都不必跟著,誰曉得打聽一趟就見茗煙說出事了,什么情況?”她們到賈母院時,屋內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丫鬟們也不敢隨意鉆進去了,只得在門口等著。
如今見云珠出來,自是都圍上了她。
云珠摸著下巴,將自己聽來的消息整合了,便說:“你們都聽見二奶奶說的事了吧?是大太太和趙姨娘聯合著,要為……有些人謀好處呢。”
她不敢直呼賈環大名,就怕事后傳出去都說是她說的,那可怎生了得。可見大家還好奇,她干脆道:“事兒還沒了結呢,我瞧著,不過是二奶奶為自己求一個公平罷了,為著這公平,寧肯被休棄也無二話!”
真不愧是賈府最彪悍的鳳辣子。
衙門定罪還講究個證據齊全,這事兒恐怕一時半會兒沒法水落石出,眾人翹首以盼的態度叫回府的賈璉摸不著頭腦。
“怎么了?府里出什么事兒了?”他問來旺。
“額……”來旺摸著腦瓜,心說我跟您一道兒出門辦事,我怎么能知道府里發生什么了?但做下人就是要活泛,來旺出門扯了幾個下人問過去,再到璉二跟前就無比忐忑。
“說!”
“奶奶……奶奶說,要與您合……合離!”來旺咬著牙齒,很有幾分戰戰兢兢的樣子,一句話也說得結結巴巴的。
天爺喲,這叫個什么事兒嘛!
正想說爺您別氣,咱們先去看看這事兒怎么回事,就見賈璉捂著腹部,滿臉血色盡失,儼然是疼痛難當的模樣。
大家都做好了今天璉二奶奶必能爭個子丑寅卯出來,誰曉得就傳出賈璉中蠱的消息。
賈府這段日子算是和那些神神鬼鬼的分不開了,胡夫人聽了這消息,心頭未免一哆嗦。
無它,那蠱蟲的味道多熟悉啊?搞不好還是她送給尤二姐的那只。
嘶,誰曉得逼迫那丫頭的就是這斯斯文文的璉二爺?
子母蠱子母蠱,名副其實一子一母,娘親牽制孩子,只要種成功,從此這身中子蠱之人便形同母蠱的后院,予取予求都不算什么了,就是要他的命,也只有笑著順從的份兒。
胡夫人思來想去,干脆請辭,“如今林姑娘調養得當,雖與常人還有些差距,但養身本就是日積月累的事,我老婆子用處也不大了,自當告辭家去。”
“可咱們姑娘還是五日里四日不得整睡,夫人可是有什么想頭?不妨說來,我們自竭力幫您辦去,何須這個時候離府呢?”紫鵑聽了,不待黛玉發話,想著老太太最心憂的就是姑娘的身子,如今眼看有些起色,任誰也不肯松這個口。
雖是有幾分為旁人的私心,只對黛玉的好也做不得假,奈何雪雁年紀小。
“胡夫人既說了,自然是有成算的。更何況咱們姑娘往常什么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之中能睡上一個巴掌的好覺,就已阿彌陀佛了。”
收回目光,雪雁頭也不回的鉆到黛玉身后去。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家伙。
黛玉淡淡一笑,混合了狡黠的靈動與脆弱的清麗,自內而外的透露著一股讓人沉醉的瀲滟,“我觀夫人這幾日總是神情恍惚,可是家中有事牽掛叫你難安?”
“若是為小兒擔憂,倒是不必的,自胡夫人入府后,我已遣了家中奴仆,每日上門照料,胡……太醫也是知道的,總不能叫他去金陵忙碌,還要為著幼子操勞。”
她是個念人好的性子,旁人對她一分好,她自會找機會回報三分去,幾個月相處下來,與胡夫人倒像是不止是醫患關系了。
這樣好的姑娘家,偏命途這般……胡夫人嘆一口氣,“勞姑娘費心了,只是姑娘也曉得,金陵大疫已然了結了,可我家那老頭子至今沒有回信來,我這心頭難免擔憂。”
尋夫啊……那這就是去意已決。
因著不知道歸期是何時,胡夫人殷切囑咐,告誡的單子她念紫鵑寫,整整鋪了七八頁紙。
“太太們送過來的人參養榮丸可停下了,藥性我聞著比姑娘自己的要淡上幾分,不吃了也是使得的。先頭的流程姑娘你也熟悉,叫下頭人精心,無非是耗費個三年五載的,必定有成效,雖不敢說與常人一樣,但壽考總歸是有保障。”
一時散了席,胡夫人又帶了一碟子點心去尋云珠,說起來,這一番富貴還是托云珠的福,雖然眼下的情況和她想的有些出入吧,但好歹丈夫是得償所愿了。
在路上時,猶自細細思量,不知不覺到了怡紅院的月洞門前,正想著去尋看門的婆子報告,卻忽然聽見水波蕩漾聲,聲音里還依稀夾雜著嗚咽與石鑿聲。
胡夫人一愣,腳下動作一呆,踟躕片刻,還是往水邊去了。
顯赫的國公府上偷竊成風,主子們捉了幾個頭目處置了之后,依舊是屢禁不止的模樣,這樣的人家如何教養得出像模像樣的子孫后嗣?
心里正罵著,突然間見那小身影,笑了笑:“我正找你,在做什么?”
云珠揉著手指,險些手抖叫蚌殼夾了去,見來人是胡夫人,頓時松了口氣,沒精打采道,“晚飯吃得多了,想著來瞧瞧我的家當。”
見小丫頭俏皮,胡夫人調侃她,“你的家當如何?五十兩銀子可有想頭?”
她倒不是嫌棄胡夫人說話不中聽。
只是……
“我原想著,這樣的蚌養到年底,怎么著也能在回本的基礎上再賺一點。”云珠小聲說道,“一想到叫人吃了些,還未來無望,我這心里就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誰曉得貴妃說垮就垮了,賈府說亂就亂了?
上個月月底才發月錢,這個月呢?下個月呢?還有來年嗎?
她也算是個懂鉆營的姑娘家了,胡夫人并不覺得女子愛鉆營有什么不好。
此刻見云珠賭氣似的說著心里話,便抿嘴柔聲安慰道,“無妨,林姑娘說你有財星照頂,將來定然不止五十兩的。只如今二奶奶回娘家去住著,你們當差也很難吧?來,吃點兒甜的高興一下。”
“林姑娘還會相面之術呢?”云珠嫌棄自己的手臟,就這胡夫人的胳膊吃了一塊紅棗栗粉糕,眼睛亮亮的。
那可是財星啊,照頂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