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氣定神閑,暗道園子這么大呢,你們怎么這就先內訌起來了。
她看向林之孝,發現林之孝也在看她。
小丫頭面白身短,頭上一對雙丫髻上還叫綺霰系上了紅紗發帶,在一眾灰撲撲的下人只見極為突出,仿佛一朵開在荊棘上的薔薇花,叫無數人側目。
“二等的丫頭也要來承包呀,她們會侍弄土地嘛?”
“別胡說,她是寶玉的丫頭,許是來出風頭哄寶玉開心的呢。”
婆子們嬉笑不已。
便有一名在外圍的小廝出言譏諷,“這倒未必,看她穿著打扮,想來便是二等也分個三六九等,我看吶……”說著,就將那日搜揀丫鬟的樂事抖落出來,還不忘強調某二等丫鬟就搜出來一兩銀子,真真廢物得丟臉。
云珠聽到一兩銀子的廢物幾個字,目光一哂,冷冷打量了那人一眼。
“我的珠,你怎么不許我宣傳呢,一個方子三百兩,三個方子能砸死他們!”小紅嘆氣。
云珠垂下眼眸,蓋住眼底的冷嘲,抬手將腰間的荷包撥正了,“沒關系呀,財不露白嘛,等我一會兒告訴他,誰才是廢物!”
大觀園里人數不少,光是參與抽簽的就足有九十之數,為了防止有人組團作弊,分為十個出發點。所有人按分組入場,各自背著各色小旗,沿途插下旗幟,專人記錄過后就算圈地成功。
倒是簡單粗暴。
云珠又單又前,還沒等和小紅交代,就被念到了號碼,只能先出列來。
亭臺之上,賴大神色傲然,一副將游戲進行到底的模樣,“大家聽我一言,今兒老太太高興,特賞綢緞三匹,金銀錁子各一對,大錢一吊,為前三甲者添頭。”
云珠翻了個白眼,這又當又立的做派,不愧是養出賴尚榮那樣垃圾的家庭。又想撈錢又想哄主子們高興,還想在京城不落名聲,真真是難為賴家兩口子了。
還預測,分明是賭!
但不得不說,這樣的娛樂項目一出,原本只是大觀園內的熱鬧,瞬間變成了闔府的熱鬧,各路下人來回穿梭,有匯報實時進度的,有來回下注的,一串一串的大錢進了那記錄官身旁的籮筐里,不一會兒就添上了第二個筐子。
許是看在寶玉的面子上,怡紅院空前團結,紛紛為云珠投了半吊錢的賭注。小紅更是興奮得滿面潮紅,二話不說,掏出一兩銀子拍在記錄官面前的桌子上,“壓云珠!”
此舉引起不少注視。
認識云珠的皆是捂嘴狂笑,不認識云珠的就滿人群尋誰是云珠。
而正主此時站在第一梯隊里,比起身旁粗使下人都矮上一個頭。
認過正主之后,眾人笑得更歡樂,先不說她手中提的那塊木板是做何用途,連腿都沒人家長,借著工具頂天就是不墊底了,進入上游的希望絕對渺茫,更遑論前三甲。
麝月嘴角狂抽,小聲勸道:“紅玉啊,云珠到底連九歲也沒滿,她那身量,一兩銀子豈不是肉包子打狗了?”
綺霰也點點頭,心道不能因為關系好就這般鬼迷心竅啊,半吊錢一吊錢的,投個樂呵也就是了。想著,又面無表情轉身,為那位彪悍的祝媽媽投了半吊錢。
公平!
云珠絲毫不懷疑,這場賭局才是今天的正餐,她們參賽者就是那斗獸場里的畜牲,只為博眾人一樂,順便掏錢。
就近原則,云珠一行人被遣至嘉蔭堂門前的空地上,眾人躍躍欲試,只待一聲令下,即刻出發。
身后記錄的小廝都在笑,你推我搡的想和云珠搭話,畢竟平時能搭上少爺身邊女使的機會可不多,香煙裊裊,一聲令下,便是人仰馬翻之像。
接著,眾人眼前只剩下一道身影——
云珠。
幾位記錄官不由看向她,神色頗為同情,好好在寶二爺身邊呆著不行嗎?
眼看著先行的眾人直奔滴翠亭與曲徑通幽的方向,云珠一腳踩上滑板,自緩坡上呼嘯而下,以猝不及防之勢,率先在凹晶溪館邊上插下第一枚紅色小旗。
幾乎驚掉眾人下巴。
小旗招展,記錄官記錄下第一處屬于云珠的坐標,隨后,云珠一個眼神也欠奉,沿溪而下,直奔蜂腰橋。
眾人施施然看過去,“年輕人就是氣盛,看起來她想圈荷塘?”
賴大聽了回稟的,沖著老太太眉開眼笑道:“寶二爺教導有方,竟是連出其不意的招數都用上了!”
寶玉也是喜笑顏開,連說云珠是老太太調教的,講故事又好,眼下圈地也給他長臉!還不忘吩咐道:“畢竟是三月里,水上還涼,你們也要多跟著些,萬一落水了也好搭手。”
剛才還在嘲笑云珠是最窮的二等丫頭,如今又轉臉開始羨慕起來,寶玉這般溫柔和氣,便是不給銀子她們也愿意去伺候他的!
那廂云珠已經沿岸圈到了瀟湘館身后,除了善水的下人,沒多少人會專門沖著荷塘去,即便好處多多,但光是收拾打理,就已經十分費力。
加之時間有限,還是多圈點土地,地上產出穩定。
怡紅院北邊的墻根之下,與云珠同組的婆子面色一寒,想要將其攔下,道:“小丫頭,這處是我先來的,先到先得,你中途截胡可不行。”
云珠環顧四周,不欲與她多言,扔下一句,“插了旗子才算數!”
“不自量力!”那婆子冷笑,展開手中的一把旗幟,再看地上旗幟方向,怡紅院都叫她圈了半個了。
云珠瞳孔驟縮,嘴上是這么說,一柱香的時間分秒必爭,不容浪費,隨即微微一笑,在岸邊插下一枚小旗,從怡紅院東面的芭蕉林穿過,左沖右突手腳并用往瀟湘館去。
“加油加油!快看,我給你偷偷留了一條船!”胡夫人嘴角彎彎,站在瀟湘館后門處,見云珠一來便殷切道。
云珠眉眼間難掩驕傲,看呀,自助者她助!
但……
“大觀園里水系繁雜,此處正是下游,船只過于費力了!”云珠匆匆告別,隨手在岸邊留下幾枚旗幟,迅速往藕香榭而去。
脖子上是從寶玉那處借來的懷表,指針一跳一跳的,昭示著為數不多的七分鐘。
岸上已經有藍色綠色的小旗,看得出來曲徑通幽已經被人盯住。
她握緊手中的竹竿,簡易的滑板沒能裝上手扶桿,但背面特地做了坤延長柄的位置。
一把趁手的船槳,可遠比竹篙好用。
話音剛落,便聽人高呼一聲:“快看呀,她上船了!”
眾人正在笑她能否拿得動竹篙,就見她手中的滑板車變成了船槳,裝上支點和滑輪組,三成力便能將小船推動。
林之孝嘴角微勾,眉宇間流露出一絲驕傲。
只有他看得出來,云珠用的正是林魚送上來那張圖紙上的奇怪木板,帶著轉軸和搖把,小船立時變為半自動的省力模式,即便是孩童,只要懂得控制方向,也能輕易操縱船只。
這樣趁手的好工具,卻只用來圈這園中荷塘,大材小用啊!
“她好快啊!已經快到凹晶溪館了!”有人手里端了千里鏡大喊,連賈母也忍不住微微傾身,借著千里鏡看熱鬧。
規定時間能圈出一個閉環,就算成功。
只見云珠在荷葉間半隱半現,她掏兜看著什么,隨后就是扔飛鏢似的將小旗砸出去,十個里有九個都穩穩當當的扎在荷葉上。
旁邊跑得大汗淋漓的小廝見了,齜牙咧嘴,與他相熟的人得到授意,當下惱羞成怒,“這等小人伎倆戲弄大家,她作弊!卑鄙!”
“無恥!”
“這叫策略,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你們懂不懂啊!”伴隨著話音,小紅跳腳出現,不顧親爹的阻攔,大庭廣眾之下與人爭吵不休。
寶玉在亭臺上眉眼僵住,他是這么教她們讀《孟子》的嗎?
怎么還胡亂用典呢?
賈政前來請安,正聽得這句,還沒走近就先氣了個仰倒。
“逆子!”
賈政快步上前,握著折扇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極力壓抑自己心中的不快,上前睨了寶玉一眼,低聲道:“無知的業障!你能曉得幾句圣賢?就叫下頭人拿去糟蹋賣弄!等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
寶玉面色巨變,迅速行禮后依偎到賈母身后去,這副小家子氣更是將賈政氣到不打一處來,倒是寶玉的保命符賈母,老姜一招制敵。
老太太掃了賈政一眼,神色清明,若不是略微歪斜的嘴角鼻翼翕動,哪里看得出來這位富貴老太太大病初愈?
她神色溫和,面帶笑意,“好了,連丫鬟都可出口成章,雖用不對典,可見平日里寶玉還是上心學的,大好的春光,你就不要嚇唬他了。”
賈政當然知道說什么都遲了。
可憐小紅嚇得戰戰兢兢的,都顧不上看賭注結果,灰溜溜地就往怡紅院回去了。
云珠手握槳把,面上浮起笑意,抬頭看著岸邊的紅色小旗,正在抓緊時間靠岸,要在起點插下最后一枚旗幟。
然而田媽媽自藕塘深處搖槳而來,將荷葉上的紅色小旗摘下來,換上了自己的白色小旗。
她神色毫無善意,嘴上更是下流,“小丫頭,你不通農事,叫我們這些老骨頭來勞累吧,你們好好伺候主子,將來得個賞賜恩典,也做個主子,就盡夠用了。”
“記錄官就在身后,你安知荷葉上的標點沒有記錄?”云珠累得脫力,強撐著酸澀的雙手,將最后一枚旗幟插在第一枚身旁,轉身質問道。
田媽媽輕輕笑了,魁梧溝壑的臉上褪下平日的和善笑意,終于有了幾分符合年紀的陰戾,道:“你們那點兒道行,哪里是賴家的對手?我既說要,這處便要了,你能奈我何?”
說著,挑釁似的學著云珠扔非標的姿勢將小旗扔出去,圈地范圍頓時又大了三步之數。
“說要就要?好大的口氣!”云珠氣極,面上也換了副輕蔑的笑意,隨手將手里剩下的三只小旗扔出去,恰好打在田媽媽腳邊,嗤笑一聲,“原來是賴家想要啊。”
賴尚榮那個牲口縱容下屬磕掉她的門牙,幸而沒長歪,否則她老早就要上門送大禮了。
只見她伸手佯裝從衣袖里一掏,就從空間摸出了一截竹筒,火折子上迅速地出現火星,摻了辣椒粉的白煙立時噴薄而出,衣袖一揮,借著風向就直沖田媽媽面門而去。
“一組,時辰到!”
有記錄官在嘉蔭堂門口大喊。
云珠將煙霧彈扔進湖邊的草叢之中,摻了瓦上霜的糖粉煙霧彈夾雜著辛辣的氣味熏得田媽媽彎腰咳嗽,連帶著身下的小船也左搖右晃,還沒等旁人上前,只聽噗通一聲。
“反正都要完蛋了,誰也別嫌誰犯賤!”云珠簡直就要給自己辦法最佳哄人獎章,叫人欺負到眼前了,還要想辦法哄上頭的主子們高興,還有誰比她這個社畜更敬業?
趁著田媽媽來不及反應,將槳把上的滑板拆下來,迅速逃離了案發現場。
遠離危機中心,跑路是上上策!
一時間,她邊跑,邊將空間里五六個煙霧彈就這么陸續點燃拋向湖邊,湖面上清風徐來,煙霧繚繞,等到大片水面被煙霧覆蓋,荷葉尖尖更有如夢似幻之感。
滑板車破風而去,頭上的紅絲帶隨風飄揚,急急朝亭臺之下掠去。
一段天上人間的祝詞還沒唱完,賈政比她還要激動,忙問這是哪處伺候的丫頭,那船槳,那煙霧,那滑板車……
這就是供職工部殘留下來的職業病吧。
“回二老爺的話,奴婢是絳蕓軒伺候的下人,這些都東西也是奴婢自己琢磨的。”說著提裙,對著亭邊一顆老槐樹一躬身。
卻說云珠當著眾人面在賈母面前賣了乖,原沒指望賈母能做主將那荷塘給她辯個清楚,也是機緣湊巧,又入了賈政的眼。
偏這位二老爺又一露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訓了兒子,賈母心疼孫子,便帶著幾分遷怒,不拿正眼看云珠。
云珠心頭老大哀怨,她就是想抱個大腿,把土地無爭無辯的落實了而已,如今這一頓顯擺卻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都怪那什么田媽媽,真氣人。
早知道就忍一忍了,她畢竟沒有女主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