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吳逵這個匪首的統領后，本就一盤散沙的綠林軍立刻散了個七七八八。
窮兇極惡者四處躲避，深怕被之前得勢時欺壓過的仇家找上，隨波逐流者則隨大流涌向了清泉，渴望得到宋以春這個縣令的庇護。
畢竟對于這些沒有犯事，不過是頭腦一熱加入綠林軍的百姓而言，連聞興等人都能庇護的宋以春，顯然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
就他們這前叛軍的身份，去府城肯定是要被問罪的。
然而清泉在成為這些人天堂的同時，也讓一部分膽小軟弱的百姓生出了離開之意。
大家都是普通人，固然感恩清泉之前對他們的庇護，可庇護之后呢？
難道他們就要跟清泉一起被打上叛軍的烙印，再一次陷入戰火么？
這顯然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其中自認聰明的一批人連夜打包好了行李，趁著夜色十分順利的便出了清泉縣城。
“我就說清泉松散吧？如今都快成綠林叛軍的窩了，咱們現在不跑什么時候跑？”
“黑子說的對，咱們現在去府城投奔不僅不會再被當成叛軍，還能走在所有人前頭呢！說不得上面看咱懂事，還能破格賞賜一番！”
“有道理，有道理！”
一行人就這般有說有笑的往前走，步履輕快腳下生風，可見這些日子在清泉養的不錯。
“不是蕭兄弟啊，咱就這般看著他們去府城投靠？這吃咱清泉的拿咱清泉的，清泉有難就由著他們跑？”
夜色之中，祁霄帶人不緊不慢的墜在這些人身后。
作為綠林軍的前二統領，如今的聞興亦是焦頭爛額，既覺得自己之前的決定給清泉帶來了麻煩，又無法解決這個麻煩。
可他不是傻子，他見祁霄與鳳曦這兩日該吃吃該喝喝，絲毫沒有他與宋縣令眉宇間的慌張，就覺得兩人肯定有什么法子。
只是眼看著那群百姓就要走到府城城樓下，他這邊沉得住氣，他身后的幾名弟兄卻沉不住氣了。
“老三！”
聞興聞言便要呵斥，誰知祁霄竟無所謂的勾了勾唇道：
“無妨，你們既然這么想阻止他們，那便由聞統領帶你們去吧。”
“蕭兄弟，這……”
聞興想說這不過是他手下人不懂事，他只要訓斥幾句便好，真不用祁霄打亂計劃遷就，可祁霄卻只是淡淡道：
“有句話叫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但鬼再該死我們也得勸勸不是？去吧，好好跟他們說話，武力便不必動用了。”
聞興見祁霄心意已決，而身后幾名兄弟又躍躍欲試，無奈之下只得帶人前去。
而就似祁霄說的一般，他們幾人費盡口舌勸說黑子等人，得到的卻是對方劈頭蓋臉的怒罵。
“少他娘的跟咱們講這些，我們是拿了清泉的糧食，可咱們沒干活么？”
“馬上朝廷平叛的大軍便到了，咱眼看留在清泉便是找死，咱不跑干什么？”
“那周知府不是好人又如何？這朝廷的官有幾個是好人？你們看宋縣令不好么？好還不是個芝麻小官！”
“你們他娘的！”
聞興手下的幾名弟兄氣的想大叫，卻被聞興一把拉住了手臂。
不得不說，那位蕭兄弟的判斷十分準確。
但對方放他過來也不是做無用功的，而是有一句話讓他傳達：
“諸位兄弟，我聞興也懶得勸你們了，我就一句話，你們今日若是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
“你什么意思！”
對面的黑子等人當即便要跳起來，卻不料聞興竟一點都不怕他們惱怒道：
“我的意思是你們去了就活不了了。”
聞興這話說的篤定，加上他曾經綠林軍二統領的身份，以及那渾身比普通人不知強上多少的氣勢，瞬間便唬住了對面的黑子等人。
只不過黑子等人明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的，下一秒便哇哇亂叫著欲與聞興理論。
但他們鐵了心，卻不代表隊伍里所有人都鐵了心。
很快人群中便走出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其中妻子正拉著丈夫衣袖，眼中寫滿了不安與惶恐。
小老百姓怕死，尤其怕自己剛出世不久的孩子跟自己一起死。
而隨著這對夫妻抱著孩子出來，人群里很快又有了十來個退縮者。
對此黑子眼中一片厲色，當即破口大罵了幾句道：
“廢物東西！有娘生沒娘養的孬貨！走的好！走了日后就別想再進府城落腳，你們就跟清泉一起爛那兒吧……”
府城的人可說了，只要他能帶著一批人前往府城，他日后就不怕沒有前途！
而聞興等人也不管黑子的怒罵，直接便帶著退縮的十多人往后撤去。
黑子見那十幾人是勸不回來了，這才重新帶人往府城走，那副春風得意的樣子看得跟著聞興回來的十多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其中那對夫妻中的丈夫更是出聲埋怨妻子道：
“都是你這個膽小婆娘，說什么孩子還小萬一什么的，要是他們真平平安安進去了，咱們腸子都得悔……”
然而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府城上方驟然亮起了火光，火光與號角交織中，他似乎聽到了幾句讓他背脊發涼的話。
“敵襲！”
“有敵襲！”
“快搭箭，綠林軍帶人攻城了！”
什么攻城？
不止那男人，跟著聞興等人回來的所有人，包括走在最前面的聞興都忍不住渾身發涼。
事實上他的確按祁霄的意思說了黑子等人去了會死，可他心里并不這么想啊……
然而當城墻上真有無數箭矢落下，黑子等人有的被一箭爆頭，有的則身中數箭時，他們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近百人的隊伍……
府城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怎么下得去手……
所以蕭兄弟是早就知道會這樣了？
聞興抬頭看向不遠處的祁霄，只見青年漠然的站在月光之下，明顯對于府城射殺黑子等人毫不意外。
聞興喉嚨有些干澀，他想問對方為何不強行阻止黑子等人前往府城，卻又很快明白過來。
如果他們強力鎮壓黑子等人，黑子等人只會更加激烈的反抗，甚至于清泉會有更多的人對他們升起陰暗的猜測。
屆時沒有黑子也會有其他人，且是其他更多的人。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但該死的鬼的死，卻可以勸住無數本該去死的人。
次日清晨，黑子等人的死便傳遍了清泉。
不是祁霄與聞興宣揚的，而是那十幾個因為膽小怯懦而免于一死的人。
他們太害怕了，以至于必須靠與別人交談來疏解自己的情緒。
“死了，都死了！血，全是血，那城樓底下全是血！”
“我看見他們想往我們這邊跑，可那箭太多了，太多了……”
此事的傳播讓喧囂的清泉更加浮躁，宋以春更是很快便收到了下面人的消息，說有不少人已經開始打包行李準備離開清泉。
“來的時候求著咱們放他們進來，現在呢？一個個都是聰明人，都想著大難臨頭各自飛呢！”
憤怒的將手中長劍扔在地上，柳蓉氣的連桌上的飯菜都吃不下去了。
不止是她，連她的兄長柳尹臉上也是一片陰云。
唯有鳳曦一邊給自家便宜侄子夾菜，一邊安慰他們道：
“這些人真是太不知好歹了，要不這樣，你倆現在就去把刀架他們脖子上，讓他們要么留下要么死！”
柳蓉：“？”
柳尹：“？”
倒，倒也不用如此激進。
“不是，堂妹你就一點都不著急么？”
看著鳳曦這副萬事不管的樣子，柳蓉差點脫口而出那都是你的子民啊！
怪只怪她太有分寸，最后竟還是忍住了。
“急啊，我可太急了。”
又給自家便宜侄子夾了塊紅燒肉，鳳曦急的都給自己夾了兩塊呢。
柳蓉與柳尹無語，覺得再問下去眼前這尊大佛不急，他們該急死了。
只是他們不接著問鳳曦也懶得說，她急，她覺得有人比她更急！
與此同時的明州府衙內，周治元正親自設宴款待沈萬這位貴人。
雖說沈萬與他們不是同一派系，但卻有著同樣的目標。
就比如此時此刻，有人匆匆來報說清泉正有不少人向外涌出，似乎是想向其他四縣逃竄，而他們已不約而同的放下了筷子。
“沈大將軍您看這……”
周治元笑看著沈萬，昨夜綠林軍“來襲”的事兒他們都是知道的，且當場射殺也是他們一起做的決定。
如今這個決定帶來的后續影響，自然也要他們一起解決。
而且急著扶持太子上位，必須狠狠踩下護國公主一脈的沈萬，只會比他們這些躲在暗處的人更加著急。
果不其然，沈萬很快便故作深沉道：
“叛軍此番已給明州百姓帶來不少損失，若不能將之聚在清泉一網打盡，此次平叛恐又會生出不少波折。周大人你覺得呢？若讓這些人去其他縣繼續禍害百姓，你這個父母官怕也心中有愧吧？”
“這……”
周治元面上露出一絲難色，卻很快又在沈萬的冷臉下恢復道：
“沈大將軍說的是，若讓這些叛軍四散禍害百姓，咱們明州何日才能獲得安寧！您放心，下官定全力支持您的決定！”
聞言的沈萬滿意點頭，當即招來幾名親信道：
“傳令下去，即日起明州無論何人膽敢收留清泉叛軍，本將軍一律按叛軍同黨論處！”
“是！”
當天夜里，沈萬手下的軍士便已將消息宣揚到了明州各縣，讓各縣躲在家中的百姓知悉。
如今綠林軍潰敗，明州百姓雖依舊吃不飽肚子，卻已經可以在家中自食其力。
只要能活著，他們自然是愿意按照平叛軍的意思做的。
他們不知道如今的清泉并非綠林軍，而是他們曾經向往的世外桃源么？
知道，可人微言輕的他們到底沒有真的去看過，哪里又有那閑工夫幫著說話呢？
因此當次日午后，清泉逃民們千辛萬苦回到各縣，想要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卻遭到了當地其他百姓的集體抵制。
他們被打上叛軍的烙印，被驅逐，被丟石頭，甚至祈求不要留下。
他們就像瘟疫一般，讓曾經的家人朋友們膽寒。
為何會這樣？
他們明明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然而這里沒有人能回答他們。
終于，有人受不了這樣的對待，再次踏上了前往清泉的路。
一個、兩個、三個……
無數個。
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即便他們留在老家，身邊的其他人也不會包容他們，只會把他們當成叛軍。
而一旦平叛大軍徹底抵達明州，他們便會被其他百姓毫不猶豫的交出去。
這些年來明州官員對他們的欺壓，已經讓他們徹底絕了能來個青天大老爺，能為他們洗刷冤屈的念想。
與其在家中束手就擒，他們不如回到清泉。
要死也要搏一搏再死不是？
而對于這樣的來來去去，原本急得頭都快禿了的宋以春，竟也不再整日愁眉苦臉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就是死也要為百姓們站好最后一班崗。
不止是他，清泉的其他官員與管事也同樣如此。
因為此時此刻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他們不想反，上面的人卻想逼他們反了。
明明叛軍在吳逵敗逃，綠林軍解散時便已平定，可如此輕輕松松的平定讓前來平亂的十萬大軍怎么辦？
讓上頭的大人物如何撈到好？
而更深層次的，則是若沒有尸山血海百姓啼哭，那受盡皇上寵愛的瘋子公主要如何人頭落地？
她不死其他人要怎么出頭？
所以叛軍是不是真叛軍根本不重要，只要有，只要激烈反抗，只要能給來的人積攢功勛，給瘋子公主抹上罪責便可以。
也就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氛圍之中，太子鳳璟所帶領的八萬平叛大軍終于抵達了明州府城，與早一步前來的沈萬順利會師。
府城官員歡欣鼓舞，城中百姓夾道歡迎，一切都似這場陰謀最開始一般完美，隨時可以進行那最關鍵的下一步。
而一路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就是想看明州叛亂愈演愈烈的鳳璟，早就等不及要出兵為他那可恨的五妹添彩了。
“眾將士聽令，三日之后，本殿將帶你們親征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