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身一縫完,王之儀將針線一收,揮手:
“將他抬進棺中。”
苗有功、王令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扛抬著尸首走向棺材。
這棺材也是百里祠村莊的老物件兒了,不知舉行過多少回祭祀,裝盛過多少‘鬼物’,這還是第一次迎來真正的尸首。
棺內物件俱全:枕頭、白麻布等都有。
苗有功看著游洪那張青黑交錯,死不瞑目的臉,心中犯怵,在放置尸體之前,先將內里墊著的白襯取出。
待尸體放回去,他提布將尸身大半擋住。
游洪的尸體一被蓋住,苗有功擦了下手,接著目光往棺內一瞟,立即便呆住,臉上露出驚恐交加的神色。
“怎么了?”
趙福生一見不對勁兒,隨即大步走來。
苗有功后退數步:
“大人,這、這游洪的尸身,是我們放進棺中的。”
范無救沒聽出他言外之意,聞言喝斥:
“廢話,我們大家都看著,你跟王令二人將尸體抬入棺中。”
“不是。”苗有功接連擺手:
“我們早前從趙貴的房子搜尋出來時,當時趙大人發現了棺內有尸體,你們還記得嗎?”
他這樣一說,眾人便明白了過來。
王之儀放針的動作一頓,扭頭過來:
“你的意思是,當時我們看到的棺中的尸體,就是此時你們放進去的尸體?”
苗有功點頭:
“一模一樣,那麻布也是這么蓋的——”
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擋臉:
“蓋這兒,還有那腳上的泥,也是這會一樣,沒有干——”
苗有功越說越毛骨悚然:
“我們當時只當是進村之前下了大雨,可、可——”
他結結巴巴的,后面的話也說不出去了。
可趙福生卻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當時化名為‘武家兵’的村長領百里祠村民離奇失蹤,這些村民失蹤后,傍晚時分突然下起的詭雨便在村中離奇停了。
地面變得干爽,眾人在等‘武家兵’等人回來的途中,早將身上的泥水烤干。
待發現尸體時,游洪腳上卻粘滿了泥濘,看過尸體的人當時都疑惑不解——直到此時苗有功重新將尸身放入棺材,大家才終于找到了緣由。
一干人沉默不語。
伍次平怔愣當場,他對苗有功的話似懂非懂,但隱約聽得出來:趙福生一行人之前見過游洪的尸身被放進棺中的一幕。
可游洪才死于眾人眼前,這些人又是怎么提前看到了他的死相呢?
伍次平不敢去細想,便只盯著趙福生看。
趙福生大步走到棺邊,探頭往棺內看去:棺中的情景確實與她當時初打開棺材時所見一模一樣。
她動了動手指:
“將棺蓋釘上去。”
說完這話,她看向伍次平:
“伍大人,今夜這一出鬼祭,算不算完結了呢?”
伍次平也怔愣愣的。
他仰頭看向天空——朱光嶺已經被趙福生收回封神榜中,可大雨還沒停。
伍次平沒有回答趙福生的話,而鬼使神差的道:
“今夜雨這么大,那懸崖小道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懸崖小道?”
趙福生心中一動:
“鷹嘴崖嗎?”
“鷹嘴崖?”伍次平吃了一驚,接著若有所思:
“我倒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百里祠外只有一條小道,是通往武清郡的要道,那里一面靠山,是村民數代挖鑿出來的一條路逕,不是很結實,平日走些人、推車沒有問題。”
他說道:
“但這小道狹窄,一側下方是懸崖峭壁,平時走都要格外小心,今夜風大雨大,那崖頂上是山坡,我前些日子就看山坡那一截有泥土滑坡,今夜大雨一下,可能會形成泥石流,將出山的路封住呢。”
說完之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問趙福生:
“趙大人剛說什么?是問了鬼祭嗎?”
趙福生微微頷首,伍次平才愁眉苦臉道:
“我不知道。”
他心事重重的搖頭:
“我在這三十多年了,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意外,昨夜祭祀是更生生被打斷的,鬼祭一起,也是被強行結束——”
說完,他看了一眼棺材:
“我也不清楚這樣做的結果。”
劉義真好奇的問:
“若照你們以往的流程是怎么樣呢?”
伍次平就說道:
“照規則,祭祀每個月都必須要舉行的,同時分大小月。”
武少春問道:
“何為大小月?”
伍次平就看了他一眼:
“我早前說過,祭祀每月舉行,但不是每月一次。平時小月才一次,如果遇上大月了,那么則最少一個月要兩回。”
伍次平伸手比了個數:
“祭祀越多,當地歸屬管教的人功德越多。”
“這豈不是拿人命來填?”劉義真驚道。
伍次平沉默,沒有出聲。
半晌后,他若無其事接著道:
“祭祀就跟我們剛剛看到的情況一樣,一旦開始后,便觸摸載物,接著獻祭老爺,一旦老爺滿足,祭祀便算完結,之后將‘鬼’選入棺材,后面便是鬼祭。”
正如伍次平之前所說一樣,鬼祭沒有時間限制,也看不出什么法則,他說道:
“反正就是厲鬼殺人,如摸迷藏一般,要么鬼殺夠人了,一切風平浪靜;要么人躲得好,鬼殺不夠,便會惹老爺生氣。”
但無論是哪種結果,并不會讓有功德的人、鬼真正的‘死’去。
這只是一次生命的短暫輪回。
待到祭祀結束,這些死去的人會進入老爺的功德池,最終等待后面按照功德值分配的重生。
“此前沒有人敢忤逆老爺,也沒有人能打斷祭祀、鬼祭,所以你說祭祀完結沒有,我還真不清楚呢。”
正說話的功夫間,遠處突然傳來馬蹄嘶鳴聲,接著有人在大聲的詛咒。
所有人神色一緊,不由自主的扭頭往村頭的方向看去。
村莊大門緊閉,眾人的肉眼無法透過大門看到外頭的情景。
王之儀疾步上前,走到趙福生身邊:
“我聽著聲音,像是從那個方向——”她抬手往一個方向指去:
“東南,我們來時的方向。”
眾人是自帝京來的。
王之儀手指的方向,也是從峽谷入道唯一的路逕。
此時夜半三更,突然響起馬蹄聲響,也就意味著這會兒又有一隊不知從帝京還是隸州方向來的‘客人’,在入夜時分進入了百里祠。
“今夜真是熱鬧了。”
趙福生冷哼了一聲。
這種情況自然不尋常。
她一拍棺材,吩咐伍次平:
“把棺蓋封好,我去開門看看。”
伍次平連忙道:
“還是我去看看吧。”
說完,他小跑著走到村頭邊,將上面上拴的木塞子取下,‘吱嘎’一聲將一扇大門拉開。
‘呼——’
狂風夾雜著陰寒的雨絲吹進村莊,壓得村民們手中舉著的火把也跟著小了數分。
“那邊有村子。”
黑暗中,有人高呼了一聲。
接著有人問:
“喂?那邊有活人嗎?”
“有有有。”
伍次平連忙應答:
“諸位是哪里來的客人?怎么半夜三更的,到這旮瘩角來了呢?”
遠處的人似是十分警惕,不肯上前,只說道:
“我們是來自武清郡的商隊,打算借道入武清郡,沒料到入峽谷前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們隨行的一輛馬車被卡在了泥石縫中,看到這邊有火光,想過來看看,找人幫幫忙抬下車子,順便借村莊歇一宿。”
此人話音一落,苗有功臉色疾變,本能的扭頭想往身側看去:
“游洪——”
他一喊完,突然意識到游洪已死。
‘呸——’苗有功嫌晦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但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唾沫尚未落進泥水中,突然有人細聲細氣在他耳邊應了一聲:
“噯。”
寒氣自苗有功脊柱躥起,令他頃刻間幾乎就軟了腿,險些跪倒在泥濘中。
這會兒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鄉來客吸引,唯有與苗有功并列而站的王令留意到他的異樣。
出于同為京中鎮魔司的同僚之儀,王令及時攙扶住了苗有功,問了他一聲:
“你沒事吧?”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苗有功強忍驚悚,低聲問了一句。
王令看他臉色不對,心中打了個突,接著左右轉頭,環顧四周,末了才硬著頭皮道:
“沒有。”
說完后,又忍不住問:
“莫非有什么怪事?”
二人這簡單的兩句對話吸引住了趙福生等人的注意力。
趙福生走至近前。
她身上濕透了,還殘留著召喚厲鬼的寒氣。
可說來也怪,這森然鬼氣本來應該讓人心中害怕,但她一走近后,苗有功惴惴不安的心卻立時落回了原地,整個人瞬間變得格外踏實。
仿佛有趙福生在,一切詭譎離奇且不合理的事情都能得到平和的解決。
“發生什么事了?”
趙福生看著苗有功問了一聲。
苗有功想起她先前因游洪之死而發怒,接著從厲鬼手中奪回游洪尸體,心中稍安,立即答道:
“大人,這外鄉來客,你覺不覺得說詞像是我們之前的說法?”
趙福生點頭:
“是很相似,當時叫門的是游洪幾人吧?”
一聽‘游洪’名字,苗有功像是活見了鬼,臉色瞬間慘白,牙關‘喀喀’直響,雙手因緊張近乎痙攣,幾乎連話都說不出聲。
趙福生索性道:
“我剛好像聽到了你叫游洪名字。”
她提起‘游洪’時神色如常,語氣冷淡,這如同一劑強心針,令得苗有功立時鎮定了許多。
“是,我聽到伍次平跟人對話,一時吃驚,忘、忘了,忘了游洪死了。”他后頭一句話說得格外小聲,眼角余光還瞟向棺材,像是怕驚動死人。
“但是我喊完他名字后,又覺得晦氣,正想吐口口水,我聽到了游洪的應答聲。”
他的話令得所有人倏然一驚。
“你聽到了游洪的應答?”趙福生眉頭一皺,疾問了一聲。
苗有功慘白著臉點頭:
“是。”
王令只覺得渾身寒毛倒立。
他甚至覺得自己攙扶著苗有功的手心都開始出汗了,只覺得掌心下,苗有功的身體冷得像鬼,他如碰到了瘟疫一般,立即大動作的將苗有功的手臂甩開,迅速后退。
直到退出七八步開外了,他才拼命的以掌心在自己的屁股兩側衣裳上蹭擦,恨不能擦掉一塊皮。
“……”苗有功無語的看了他一眼,卻不好指責他的舉動——若是立場置換,他的選擇也跟王令是一樣的。
“大人,我沒聽到游洪的應答。”王令慶幸道。
說完這話后,他便腦子反應靈敏,猜測:這應答聲興許也是屬于鬼的法則。
鬼祭沒有完結,游洪被裝入棺材后,他便替代了前一個被選中的村民,已經成為了參與鬼祭新的厲鬼。
這情況是真真棘手了。
“早知道再找封都借口‘棺材’,興許將這棺材放進鬼棺,能壓制鬼祭。”范必死道。
此時說這些已經晚了。
伍次平那頭已經與‘外鄉來客’搭上了話。
經幾句簡單的言語交流,雙方已經大約打消了疑慮。
既然能進行對話,至少可以證明雙方都是人非鬼。
趁著對方進村的時間,伍次平轉過頭來:
“大人,這應該是鎮魔司的人。”
他在短短的交談中確定對方身份——皆因此時已經夜深,尋常百姓絕不敢在這樣的深夜出行。
唯有鎮魔司的人膽大包天,能趁夜出行,由此也能推斷:這一行隊伍中,絕對有馭鬼者,且馭鬼者數量不少,實力也不弱。
伍次平說話的同時,看了趙福生等人一眼。
趙福生等人的情況從某一方面來說也與這些夜半不速之客相似。
從他的眼神,趙福生也猜得出來伍次平心中想法。
不多時的功夫,那些外鄉來客便近了。
他們一行約有五六人,都是年紀在二十多至四十歲間的男人,身材高壯,有兩個甚至微微發福,挺了個肚子。
苗有功見到這些陌生的面孔,不由大松了口氣——他真怕看到來者是游洪十人。
“客人,你們怎么會深夜入行,從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借路呢?”
伍次平躬身陪笑,討好問了一聲。
那其中一個身材高壯的男人越步上前,他壯著膽子迅速將村莊打量了一遍,接著他們看到的是村頭擠得密密麻麻的村民,還有趙福生等人。
村民大多瘦弱,可萬安縣劉義真等人則是孔武有力,但他并不見忌憚,只是略微掃了一眼,確認眼前的人眼神明亮,不是厲鬼之后便別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