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忠英嘴唇動了動,接著陰沉著臉,將孩子交到了女人手上,轉頭看向趙福生等人時,臉上露出喜色。
“趙大人!”
他眼睛發亮,疾步上前,喊趙福生的同時,就要下跪行禮:
“得見趙大人平安無事,我心中真是歡喜極了。”
錢忠英混跡官場多年,行事油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他這會兒見到趙福生后,這份歡喜里面倒真的多了幾絲真心。
趙福生看出他心中之意,不由輕笑了一聲。
“大人此次、此次辦案可還順利?”錢忠英被她笑得初時有些尷尬,但片刻后,他又將這一絲不自在拋到了腦后,十分熱情的發問。
“還行,事情圓滿解決了。”
趙福生點頭。
錢忠英的眼睛頓時發亮,他怔忡半晌,突然喜極而泣:
“大人的意思、意思是,上陽郡此后太平了?!”見趙福生又點了下頭,他突然彎腰一拍大腿:
“我說這幾日沒有再下雨,也猜測過是不是案子解決了——”
他在金縣時見識過趙福生辦鬼案的手段,知道她也同時治理過文興縣。
不過上陽郡情況特殊,他一開始是有些擔憂的,可沒想到上陽郡的夜雨竟真的治好了,這幾日以來城中風平浪靜。
他利用過自己的職務私下打聽,竟也沒有再聽說過城中各衙門處有人再淹死的消息。
錢忠英也考慮過是不是厚著臉皮去找趙福生——如果趙福生是差門官吏,無論多高職位,他也敢腆著臉湊個近乎,可趙福生等人是鎮魔司的人,她還是馭鬼者,錢忠英便不敢造次了。
只是他沒想到,趙福生會主動上他的門。
“案子解決了。”趙福生應了一聲,目光落到了抱孩子的女人身上。
錢忠英搓著雙手:
“大人可真是神仙下凡,救苦救難的,這下上陽郡有救了,真是天大幸事。”
說完,又討好道:
“要我說,城里該給大人立個金身。”
他說話的同時,見趙福生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不由又笑道:
“此次事件完結,大人不如在上陽郡多留幾日,我們——”
“不了。”趙福生搖頭:
“此間事了之后,我們回頭會去一趟鎮魔司,令鎮魔司內的準備車馬,打算今夜就出城入京。”
“這么快——”
錢忠英勉強笑道:
“那不如留在舍下,我這兒媳廚藝不錯,擅長一些下酒菜——”
趙福生本想拒絕,但看他一臉殷勤,想起在金縣之時,此人雖說油滑,對常家人不大厚道,可在得知自己與黃蟆鎮錢發有同鄉之儀時,曾試圖關照過她。
這樣一想,她心念一轉:
“飯不吃了,坐一坐也行,我們奔波了一路,也是疲累,燒些熱水讓我們洗漱一下,泡壺熱茶也行。”
錢忠英在上陽郡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典史,沒有靠山背景,若是鎮魔司的人在他家中坐過,將來會受到照應。
尤其眾人之中有帝京大將封都、謝景升在,將來他更是有好處。
錢忠英也是聰明人。
他一聽這話,心中大喜,又感動莫名,當即喝斥兒媳:
“聽到大人話沒有?你趕緊去將你男人喊回家來,拿柴燒水,桶洗刷干凈,拿全新汗巾侍候大人們。”
女人抱著孩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接連點頭:
“是、是——”
她抱著孩子不大方便,錢忠英便沉著臉道:
“孩子給我,你自去忙事。”
“可、可是,爹,阿來調皮,我怕他惹你生氣——”女人怯怯的道。
錢忠英冷著臉:
“不會。”
女人顫顫巍巍將孩子交到他手上。
小孩年少不知事,被錢忠英抱住之后,‘咦咦呀呀’伸手扯他胡須,這一幕看得女人臉色煞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出聲。
錢忠英并沒有惱怒,只是輕輕伸手拍打了一下孩子的手背,嘴里罵道:
“混小子,你爺的胡子你也敢抓,再過兩年,不是要上房揭瓦了?該打、該打!”
他這樣一說,女人竟松了口氣,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小的哭出聲。
屋里有下人聽得動靜,連忙端了凳子出來。
這會兒太陽剛起,照在院中暖洋洋的,大家分別坐下,趙福生看著這孩子,笑著問了一聲:
“老錢,這是你孫子?”
錢忠英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大家的兒子。”
趙福生問:
“多大了?”
錢忠英躊躇了片刻。
他知道趙福生精明,只要一有蛛絲馬跡,她便能猜出端倪。
有些事情是屬于錢家隱秘,錢家人都不愿意提起。
可此時趙福生這樣一問,錢忠英心中天人交戰,半晌后嘆道:
“大人也不是外人。”他這話沒頭沒腦的,謝景升、封都二人疑惑不解。
錢忠英道:
“已經一歲半了。”
“一歲半?”
趙福生腦子轉開了。
一年多以前,恰好是朱光嶺走馬上任成為上陽郡鎮守大將的時間,也是上陽郡數十城災劫的開始。
不久之后,朱光嶺厲鬼失控,壓不住人皮鬼母,最終召喚全郡三十多縣的鎮魔司、朝廷命官見他,種了厲鬼法則,此事令文興縣令司死亡,而他的鬼被后來鎮魔司內一個名叫胡時的令使掌控。
而錢忠英的大兒媳當時因‘初夜權’的緣故,受胡時擺布。
這些念頭一轉,再配合錢忠英的神色,以及那女子羞愧、不安的神情,便已經猜得出端倪。
‘唉。’
趙福生無聲的嘆了口氣。
說話的功夫間,錢家長媳洗了桶提了熱水上來,焦慮不安的雙手交握,一會兒偷看孩子,一會兒偷看公公。
趙福生問:
“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見她的話題一直在孩子身上打轉,女人臉色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出聲。
錢忠英倒沒發脾氣,聞言道:
“叫胡來,”
他這話正驗證了趙福生猜測。
“叫錢胡來。”
他一說完,趙福生就笑了:
“錢來?”
氣氛本來有些尷尬,但她這樣一說,錢忠英也繃不住笑了:
“是,錢來、胡來、錢胡來,大人喜歡哪個名字都行。”
“我看著錢胡來就很好,老錢,你也是個記恩的人。”
趙福生大有深意的道。
“是、是是。”錢忠英點頭,他看了懷里的孩子一眼,最終長嘆了口氣:
“大人說得對——”他說這話時,語氣里帶著幾分釋然之意。
他的長媳是‘初夜權’的受害者,當時全家面對這樣的法則無力抗拒。
說到底,后來也正是因為長媳的緣故,一家人才能在后來文興縣鬼禍爆發前保住性命,最終得以在上陽郡安身立命。
“以前是我鉆牛角尖了,這個世道,活著才是真的。”
錢忠英道:
“文興縣大部分的人沒了,我們還好端端的,不缺吃、不缺喝的。”
“就是。”孟婆笑了一聲:
“我看你這兒媳性情好,將來你的福氣在后頭呢。”
錢忠英一聽這話,臉上露出喜色:
“托大人們的福,正是如此。”
錢家的大兒媳雙手交握,站在一旁,她隱隱似是聽出了什么,緊抿的嘴角緩緩松開,接著露出淡淡的笑意,含在眼眶里的眼淚順著臉頰落下,整個人卻輕松了許多。
太陽升起,錢家的茶水喝完,臉也洗了,趙福生等人準備進內城。
錢忠英的大兒子趕了回來,找衙門借了馬套車,送一行人回到了清正坊內。
待車輛停在清正坊的定安樓內時,樓內屋子損毀,一部分伙計正在修葺,不見多少客人。
柜臺后一個人低頭撥著算盤珠子,其他人見到車輛時,連忙放下手里的事,出來趕人:
“諸位,定安樓目前不接待客人了,請別處去——”
他話沒說完,范必死率先從車上跳了下來,巴掌便‘啪’一聲落到他臉龐正中,接著范必死大掌一捏,手指力量大得驚人,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提捏著伙計的臉龐,將他捉到一旁去。
“你……”
那伙計站穩后驚魂未定間正要說話,卻一下認出了范必死:
“范大爺——”
他這一喊,其他人俱都抬起了頭。
柜臺后正算賬的劉業全提著衣擺慌忙出來,見到趙福生一行,心中既驚且喜:
“趙大人、劉大爺、武大爺,還有謝大人,你們都在——”
他一一點名問好,發現這一行人中,陳多子、蒯滿周都回來了,卻唯獨少了一個張傳世。
劉業全心念一轉,隨即注意到朱光嶺也沒在這一行人中。
趙福生最初來此是為了辦上陽郡鬼案,自她辦案以來,除了當天夜里出現大事之外,此后幾天上陽郡竟雨停風歇,夜半再也沒有聽到人皮厲鬼出行之聲——這也意味著鬼禍極有可能被這位趙大人解決。
如果他們真的解決了案子,那么失蹤的張傳世、朱光嶺應該也是死在了這一場鬼禍里。
想到這里,劉業全心肝俱顫。
朱光嶺那么強大一個馭鬼者,竟也會有去無回,看來上陽郡是要變天了。
他心臟狂跳,嘴里卻道:
“趙大人請屋里坐,前些天出了些事,店里還在修繕,大人們別介意。”
說完,又招呼伙計收拾桌椅,同時大聲吆喝讓廚房準備膳食。
“隨便整治幾個菜,同時你去鎮魔司跑一趟,讓鎮魔司的人來見我——”
趙福生想了想,又道:
“把上陽郡的招牌也給我取過來。”
她一說完,神情黯然的謝景升猛地抬頭看她:
“福生,你還真打算將上陽郡招牌扛走啊。”
趙福生嘆了口氣:
“謝大人,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她說話的同時,劉業全親自為她斟了杯茶水,她端過之后小飲了一口:
“我本來有塊合得好好的招牌,當時中都之行,不是留在地獄鎮守臧君績了嗎?”
話音一落,她將茶杯往桌面一放,轉頭看向白發蒼蒼的封都:
“老爺子,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劉業全看了這老頭兒一眼。
以他身份,自然不認識封都是誰。
從外表看來,封都白發蒼蒼,穿著衣裳普通,原本戴了個斗笠,但進屋之后推到后背掛著,像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老農。
但能跟趙福生等人同隊,且從趙福生神色看來,對他頗為重視,估計這老頭兒也不是一般人。
一念及此,劉業全又殷勤的上前幫封都倒了杯茶:
“老大人喝。”
封都笑了笑,不答反問:
“趙大人,你也知道鎮魔司匾額的重要性,如果搬走了這張匾,你打算怎么鎮上陽郡的‘鬼’?”
他這話里中之意趙福生聽出來了:封都并不反對她拿走匾額,此物十分重要,又危險異常,落入她的手中,自然是要比落入別有用心之人手里好些。
她實力強,能鎮得住匾額——最重要的是她沒有私心(或者說她的私心總體也是為了積攢自身資本,最終的目的是用于鎮鬼、辦鬼案,而非用以私欲)。
趙福生確實有塊拼合的匾額,在眾人逃出第十七層地獄時,為了鎮壓臧君績,最終留在了鬼域內。
也正是有她這塊匾額的存在,且劉義真的題字,才再次封閉了鬼門關,令得封都保持清醒。
因為這些緣故,封都并沒有阻止她取走匾額。
但他職責所在,雖說不阻止趙福生,卻要考慮善后情況。
不過上陽郡鬼案之后,他也看出了趙福生性格,她也不是不負責的人,既然敢這樣做,定是想好了退路的。
果不其然,趙福生笑道:
“匾額有鎮鬼的作用,但是時至今日——”她頓了頓,又道:
“這東西畢竟是分解而成,且有紙人張在,從長遠來說,這東西存在對上陽郡的人來說是福是禍也未必說得清。”
“我取走這匾額,會留個坐鎮的鬼神像在這里。”趙福生道。
“坐鎮的鬼神像?”封都好奇的問了一聲。
趙福生點頭:
“這里原本是臧雄山的坐鎮之地——”她小小的抿了口茶,眼中露出精光:
“當年他可將此地禍害不輕,死后自然也該鎮守這里,它厲鬼復蘇后,情況復雜。”
臧雄山被她敕封為神,成為二郎真神,但它本體之中包含了人皮鬼母,鬼母又有鬼倀在,鬼倀可以分離,且又結合了二郎真神的力量,坐鎮一方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