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室昏暗,熏香浮動。
半透明的琉璃罐內,蠱蟲爬動,蛇蟲鼠蟻俱存,節肢、鱗片、甲殼和罐體碰撞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此時此刻,它們無一例外,全緊貼住罐體,羨慕地望著上桌吃飯,大快朵頤的藍甲蜈蚣。
咔咔咔。
口器張合,環抱住拳頭大的瑩潤水屬大丹,阿威大口吞噬,身上鱗片愈發閃亮,油光水滑。
豪赤!
“不能動”扎根種植園,不動如山;肥鯰魚油嘴滑舌,巧言令色;小蜃龍討好主母,曲線救國;圓頭麾下成眾,精明能干;拳頭擁戴肥黨,甘當走狗。
尤其小蜃龍,自從胖蟲變白龍,學會飛行,鞍前馬后,仰仗祖宗余威,欺下媚上、欺男霸女、男盜女娼、酒池肉林……
殊不知,小蜃龍之前,它才是天神麾下第一近衛、第一侍衛、第一忠臣!
十年飲冰,難涼熱血,這潑天的富貴,終于輪到它阿威。
尤記得自己名字由來。
“你那么威武,就叫你阿威吧。”
今天下盡苦工,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告訴豎子們,失去的,它一定要親節奪回來。
威武!
咔咔咔。
啃啃啃。
水屬大丹碎屑掉一桌,蟲罐躁動,黎香寒伸出素手,將桌上碎屑抹到手心,來到透明罐前,打開幾個,將渣滓均勻倒入。
碰撞激烈。
蟲群爭搶。
有靈智的毒蛇狠狠瞪住阿威,這藍甲蜈蚣來蟲室之前,它們共享蠱蟲大丹,如今卻只能吃些殘羹冷炙,出罐透氣都不行。
沒有理會蠱蟲反應,黎香寒回到座位,托腮注視藍甲金翅,怎么看怎么歡喜。
功夫不負有心人。
歷經整整半個月的追索,花費無數丹藥討好,一人一蟲終于建立基礎信任。
完美。
太完美。
翅膀上的金色紋路,每一片閃亮的藍色背甲,尖銳鋒利的彎鉤口器,金黃節肢,無一處不趨向蜈蚣體態的極致。
簡直是南疆蠱神的手筆。
黎香寒完全無法想象,世上有地方、有角落,能誕生這樣完美的獸蟲。
她可以肯定,這只蜈蚣實力放在妖獸之中屬于絕對的佼佼者,只要能煉化成本命蠱,她將會成為這代圣女中最強的一位。
哪怕為此死了兩位狩虎大武師,值得!
唯一讓黎香寒不解的是,作為蜈蚣,理當喜歡地脈陰氣之類丹藥,偏偏面前蜈蚣要吃水屬大丹,還一
定要吃新鮮出爐的,有余溫最好,超過三天就不吃不喝,端是個挑食的主。
幸虧南疆水系豐富,不缺這點水屬寶物。
有志者事竟成。
感情日益升溫。
黎香寒期待起能和蠱蟲建立血脈聯系的那一天,再從它開始化為本命蠱,開枝散葉,成就新的蠱蟲體系,稱宗做祖!
甚至有朝一日,帶領她成為五蠱九毒中的蜈蠱!
圣女圣女,獨名字好聽,不能走出自己的路子,最后無非是大人物的爐鼎,她黎香寒非要掙一個名頭,搶一個高低。
“嗝”
阿威打個飽嗝,百足舒張。
黎香寒盡量和它平視,伸出手,緊張又期待地看著蜈蚣。
阿威懶洋洋,不想動彈。
黎香寒心中失落。
“篤篤。”
“誰!”黎香寒俏臉含煞,“我不是說了要煉化蠱蟲,沒有要緊事,不要來打擾我嗎”
門外守衛冷汗津津,慌忙喊:“是您的祖母,明日要啟程去往前線,安撫人心,支援前線,今日想同您見一面。”
“老不死的東西,看她一眼我都覺得晦氣!”黎香寒忍不住拍桌。
聽不懂南疆話,看得懂反應。
阿威生出好奇,翻身轉上一圈,張合口器。
“我的祖母”黎香寒心中驚訝,旋即面露嘲諷,施展蠱蟲交流法,“她可了不得,是南疆的楷模,歷代圣女中獨一無二的天才,天生好命,被土司宣揚成是犧牲自我,毒殺大順軟腳天才的英雄,得了好些封賞,人人敬仰。
一裝,裝到今天南疆人都如此以為,實則不過一個不知廉恥,又走狗屎運的蕩婦罷。
堂堂大寨圣女,居然會在邊疆歷練時,和大順人私定終身,別人花言巧語兩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什么兒時婚約,什么國仇家恨,全忘個干凈,腦子里除了男人還是男人,也就是我祖父寬厚,不計前嫌,愿意接納她。”
阿威翅膀震動,飛到黎香寒肩頭。
突如其來的親昵,讓黎香寒大喜過望,怒火頓消,甚至生出三分喜悅。
感情再度升溫,今天的大丹沒有白費。
“她在哪,帶我去見她。”
“是!”
寨中彎彎繞繞,跨越三個山頭。
熏香裊裊,婦人長發烏黑,額前左右各掛一串珠寶,琥珀閃亮。
“香寒給祖母請安。”
阿威驚訝,來到老婦人面前,黎香寒全無蟲屋內的囂張,儼然乖巧晚輩的模樣。
這三十歲的小丫頭,居然還有兩幅面孔。
“嗯。”老婦人淡淡頷首,一眼看到黎香寒肩上的阿威,眼前一亮,“這就是你舍了兩個大武師性命,抓來的蠱蟲”
“是。”黎香寒俏臉含笑,伏在老婦人膝蓋上,輕輕搖晃,臉頰蹭動,“祖母祖母,這蜈蚣可愛吃水屬寶物,我都快被吃窮了,您可憐可憐,賞我些吧。”
阿威大受震撼,它牢記使命,豎起耳朵,偷偷打探情報。
聽不懂,先記下來。
“咦,前任圣女,私定終身……說的不會是袁遇文那個蛋吧”
梁渠扼腕聯絡阿威,收獲著最新消息,面露驚訝。
他讓阿威去找個圣女,打入南疆內部,一口氣直達本質
“老爺,抬抬您尊貴的右腳和顯赫的左腳。”
梁渠抬起雙腿。
掃帚劃過。
龍瑤、龍璃各自一邊,麻溜掃走地上橘子皮。
小蜃龍飛一圈,腦袋蒙蒙的,不知道自己說的那句話有什么用,眼珠轉一轉,從龍娥英身后飛出,來到小刺猬身旁,雙爪環抱:“兀那刺猬,你跟來有好幾個月,老大身邊不留笨蛋,本王子要考考你!”
沒聽懂就沒聽懂,還考考我,蠢笨小龍,不學無術。刺猬腹誹一句,堆起笑容:“應該的應該的,三王子殿下盡管考驗小猬!”
“哼哼。”小蜃龍清清嗓子,低聲問,“欽州州主為啥背叛啊”
“覺得自己冤枉,為了照顧地方大族面子,早早斬首要犯,沒有大錯,只因嶺南省擔心得罪御史,從而被莫須有,丟了官職,此前還要被鞏千青以調查名義
揩油吸血,完全沒把欽州州主當人,而是魚肉,又犧牲又吸血,他如此舍得破費,本就是想讓鞏千青美言兩句,誰料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啥會得罪御史啊?”
“御史向皇帝揭發,事后發現是誤會,說沒有這件事,御史是錯報,聞風奏事,可不丟了面子嗎?當下不會發作,日后難保,這件事,其實是有些荒誕的。”
小蜃龍眼前一亮:“那南海王呢,為啥他責任那么大啊,蜉蝣采血要兩三月,白猿一出事,南疆就打,不是早有準備嗎?”
“因為嶺南淪陷是事實,欽州淪陷極快也是事實,總得找個過錯人,找蛟龍和南疆不現實,南海王撞上了,何況這件事嶺南省都有責任。
南海王想隱藏鞏千青,不僅是因為自家外甥,他要是把外甥推出去,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顯得他不粘鍋,寒人心在皇帝和屬下面前印象太差!
現在沒問題,以后有問題,朝中好事輪不到你頂頭上司不喜歡你,你若是想繼續往上,希望不大,自然會想著換一個。”
“哦,咳咳,不錯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你過關!但我還有一個進階問題!你答對了,算你厲害!”
算我厲害?有屁用,不如把你時常吃的寶魚殘渣分我一半。
刺猬欠身:“您問。”
“怎么給南疆潑污水啊。”
“這個……”
刺猬眼中智慧的光芒熄滅大半。
它一樣想不明白這點。
污水要怎么潑?
南疆又不傻,絕不會同意,說不定會反過來離間南海王和朝廷。
一念至此,擔心直接開口會駁了梁渠面子,刺猬趁和小蜃龍交流的機會,旁敲側擊地提醒。
“此事,小猬亦不明白,三王子你說,萬一南疆聽聞風聲,派人向南海王說,這是朝廷借口,子虛烏有,實為禍水東引,就是為了暫時安撫你,等戰事結束,秋后算賬,那怎么辦”
“對啊對啊。”小蜃龍連連點頭。
“一省淪陷大半,找過錯方,這罪過得多大,以后大順南海王多半要被擼,南海王擔心這個才賣慘。
我要是南疆,直接拋出橄欖枝,讓南海王來南疆,當個‘紅河王’,封地還在南海郡,更大,更好,南海王心不心動,沒人知道,可絕對是一樁風險,大人在前線浴血奮戰,不可不防。”
“有道理。”小蜃龍發愁。
龍娥英望向梁渠。
覺察目光中的擔憂,梁渠松開手腕,抓起馬扎。
“所以這件事南疆不能知道,天下人也不能知道。”
“啊”刺猬震驚,“大人,不知道,怎么潑臟水”
梁渠搖搖頭,點一下自己的太陽穴:“這就是思維誤區,所謂安撫,從頭到尾,關鍵都是安撫住南海王一個人的想法,讓他踏踏實實地為大順賣命,安安心心地對抗南疆,和其它一切無關,那本質上,只要改變他的想法就行。”
龍娥英歪頭。
刺猬絞盡腦汁無法理解,雙爪合十:“小猬愚笨,求大人解惑。”
梁渠笑問:“你覺得,南海王現在會是什么心情”
“惴惴不安、忐忑未知、左右為難、胡思亂想。”
“那么,假若我讓南海王‘知道’,這是南疆的離間計,年節拐走嫡女的盜匪、誤傳御史的,都是南疆安排,又會如何”
刺猬原地轉上三圈,和龍娥英一起亮起眸光。
“所有的情緒全變成委屈,變成憤怒!”
梁渠別個響指。
“沒錯!讓當事人信!
讓南海王相信自己是被冤枉的!讓南海王相信這件事是被南疆栽贓,讓南海王相信,只要自己找到證據,向朝廷解釋清楚,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南疆、大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南海王,污蔑南疆的臟水,不是潑到南疆身上,而是要呈給南海王看!讓他透過污水看南疆!”
刺猬張大嘴巴,四爪踏地,原地激動地團團轉。
一只毛刺猬在營帳里橫沖直撞。
不是從南疆到南海王,而是從南海王到南疆!
“讓南海王相信,繼而指責南疆,南疆會覺得莫名其妙,認為一定是南海王為了甩鍋,強行污蔑,南疆越不承認,南海王越憤怒,越是想要證明自己……”
人與人的信任,何止出現在一方,出現在大順和嶺南。
一個簡簡單單的順序改易。
太妙。
大廈未傾,大順終究比南疆好。
只要有一線不影響前途,甩脫責任的機會,南海王絕不會放過。
至于朝廷,對于南海王的說辭,可以相信,可以不相信,并且因為是誤導,不可能找到實質證據,如此帶來的結果……
龍娥英和刺猬同時開口:“對鞏千青和南海王,朝廷都有追責權!”
梁渠呲牙。
“夫人聰明!”
安內必先攘外。
要是反過來,不如趁早去剃個光頭。
正好南方斷發,方便他入鄉隨俗。
自己來南疆就不是為這點狗屁倒灶的事來的,是為了彌補自己年中造成的影響,早日結束戰爭,讓萬萬水深火熱的百姓回家種田。
可既然碰上了,斷不能因為安撫一方,導致鞏千青等人逃脫懲罰。
安撫?追責?
他全都要!
何謂能臣?
就是把所有的選項都給出來,既這又那!
假若真定性成南疆詭計,離間南海王,那于鞏千青等人而言,此事等同翻篇,再無影響。
總有辦法總有能力,龍娥英眸光閃閃發亮,龍瑤、龍璃悄悄手指撇嘴。
龍娥英忍不住提出:“夫君若是那位欽州州主,該怎么辦”
“啊”梁渠一愣,陷入思索,“欽州州主沒有靠山,所以嶺南省能輕易為不得罪御史,把他放棄,如果是我,一路干到州主位置上,不應該沒有大腿抱,非要拋棄前提,直接把我放在那個位置的話,我也沒辦法。”
“真沒辦法”
“頂多問嶺南省索要點錢財,補償損失吧。”梁渠撓撓鬢角,攤手,“暫時沒什么好辦法。”
“好好想想。”
怎么還成了自己的任務
梁渠無奈。
“現在沒空,我有要緊事。”
“那晚上想。”
“……晚上事晚上說,我出去一趟。”
大案明晰,事不宜遲。
從營帳內跑出來,梁渠作為極少數無視口令的上將,一頭鉆入胥海桃的主將大帳。
胥海桃驚訝,放下毛筆:“興義侯怎么……”
“且慢。”梁渠抬手打斷,“胥將軍,我有件事想請教。”
“達者為先,談不上請教,興義侯但說無妨。”
“當年袁遇文和南疆圣女,兩個人到底怎么回事”
胥海桃一愣:“興義侯怎會對此事有興趣”
“有點好奇。”梁渠一屁股坐在對面,讓近衛去倒
茶,“將軍貴為南疆駐邊大將,對此事應當頗為了解吧”
“算是。”胥海桃陷入回憶,“老夫會來駐守南疆,就是因為袁遇文身死南疆,上一任大將被朝廷追責,從而替換,為免前車之鑒,自然對上任多加了解。”
果然。
梁渠坐直身子:“麻煩將軍細說。”
近衛端來茶水。
“北庭、南疆、出海素來是錘煉子弟的好去處,如今再加一個江淮鬼母,袁遇文十九而狩虎,選擇了來南疆,而大順和南疆之間,承平時期,夾雜一片三不管地帶,常常有子弟隱瞞身份,前去歷練。彼時恰好南疆圣女之一亦在此處。”
“之一”
“南疆每代皆有圣女,多時有八九個,少時也有四五個,屬于一種名為‘靈枏心源’和‘靈蕖體’的天生體質,天賦極強,對飼養蠱蟲有好處,蘊蠱為靈,而且于雙修大有裨益,屬于極難得的爐鼎。”
“然后呢”
“時也命也,那位歷練的南疆圣女,其實是偷跑出來,袁遇文不知怎么,就是勾搭上了,具體如何勾搭的,為何能勾搭上,誰都不知道,所以現在還有是南疆故意派圣女勾引袁遇文,就是想利用大順人好色的性格毒殺的說法。”
說到這里,胥海桃也覺得匪夷所思。
梁渠一驚。
里面有情圣的故事?
“還有嗎”
“還有就沒了,兩人私定終身,時常幽會,直至某日袁遇文回來,上青樓情蠱發作,暴斃床上,南疆土司重重封賞了那位圣女,當時可謂丟人至極,甚至有童謠傳唱。”
“什么童謠”
胥海桃張了張口,恥于開口:“時間太久,有些遺忘,就是嘲諷我們大順男人言而無信,腳踏兩條船之流吧。”
“好啊”
“啊不,沒事了。”
一口飲干茶水,復從大帳內跑出,梁渠再找到凌旋的帳篷。
“凌兄”
“梁兄,可是有事”
“凌兄愿不愿意舍命陪我走一趟”
“哪”
“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