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內紫金豪光沖天而起,煊煊赫赫,驚天動地,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水坑,都閃耀著洞悉一切的光輝。
好耀眼!
紫金高,緹騎硬。
紫金緹騎,又高又硬!
什么叫超級偵探,這就是。
跑到血河界忙碌半個月,去漱玉閣報道,確認身份,安置家當,打點關系,梁渠過得分外充實,差點忘記這件事。
回憶月初見面時,更覺其動作迅速,感覺上,簡直跟凌旋才離開就回來一個樣,這種錯位感,讓他的贊嘆更上一層樓。
“呸。”凌旋吐出茶葉,體會唇齒清香,將一路來的疲氣掃清而空,放下茶盞,“事情經歷說來比較曲折……”
“且慢!”
抬手打斷,在凌旋不解的中撩開門簾,梁渠快步跑出營帳。
凌旋看向龍娥英。
龍娥英沒有說話,捧起茶盞靜靜地抿一口。
再出現時,梁渠是和徐岳龍、龍延瑞、龍炳麟三人一塊回來。
“全體都有!”
獺獺開翻身跳下大梁,幾個側空翻,曲臂推拉,目光犀利,抓起墻角小烏扎投擲而出,落下時馬扎恰好交叉撐開,小蜃龍飛龍在天,蕪湖一聲,俯沖置放小方桌。
“啪嗒。”
龍娥英接過小江獺送來的瓷盤,擦去短毛,擺上方桌,梁渠掏出一整根枝條的砂糖橘,拆下兩掛枝條,分給左右的徐岳龍和龍娥英。
刺猬半站起來,趴在桌邊,拔下背上水果,挨個放入果盤。
徐岳龍自不會客氣。
龍娥英剝開一個小橘子,細細捻去橘絡,塞到梁渠嘴里。
“忘了介紹,這位好漢是徐岳龍徐提領,魏國公的孫子,冠英伯的兒子,也知道不少,自己人。”梁渠鼓起半邊腮幫,簡單介紹一下,“那什么,可以說了,你講吧。”
默了默。
凌旋把凌亂的思緒重新整理好。
“事情比想的要簡單……”
“噗。”梁渠吐出一顆白籽,“吃啊,別客氣,十二月嶺南正當時,邊吃邊說。”
凌旋下意識伸手摸了個小橘子,剝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來干什么。
“呼……”
原本南北對峙,匆匆忙忙的心情,讓梁渠一打岔,倒舒緩不少。
放下橘子。
“先說事吧。”
“請。”
梁渠豎起耳朵。
“去年年末,帝都御史檢舉,因為直面南疆,欽州位置特殊,地方較為敏感,陛下要求嶺南徹查,嶺南省內收到旨意,便派遣出知府賴嘉彰前去調查。”
“只是調查,應當不至于投敵吧?莫非欽州真有問題?心中惶恐”徐岳龍問。
只要是個當官的,總有地方有問題,有人調查,沒有不怕的,但再怕不至于投敵。
“是不至于,我輾轉多地,終于在地方府衙內,查到了知府賴嘉彰當時的調查結果和冊頁,根據冊頁上記載,所謂奸淫婦女,砍去女子腳足一事,是為子虛烏有。
根據冊頁記載,當時真實情況是,同年有一大家族的臻象嫡孫女和其三位女眷在廟會時走失,后來被找了回去,僅僅丟了一只繡鞋,至于奸污一事,臻象家族拒絕承認。”
拒絕承認?
龍延瑞撓頭:“那嫡女和三位女眷,到底被奸污沒有”
“不該問的別問,恁好奇呢”梁渠拍一下龍延瑞后背,手肘搭住他的肩膀,半壓上去,“凌緹騎繼續。”
“到底有沒有,我無法確定,此事已經死無對證。”凌旋扶額,“這個臻象家族在欽州淪陷時幾乎全亡,當事人不知所蹤,而拐走嫡女和女眷的幾個案犯,則是南疆和大順中間,三不管地帶流竄來的盜匪。
盜匪盜匪,本身自是無惡不作,拐走女眷之后,
又搶劫殺人,在賴嘉彰去調查之前,已經被欽州州主抓住,按律斬首。”
徐岳龍眸光閃動:“有點意思,保全女子名節,順帶和地方大族打好關系,快刀斬亂麻,死無對證么”
“姐。”龍延瑞后仰身子,拽一下龍娥英,“到底奸污沒有”
“沒有。”龍娥英沒好氣。
“哦,沒有就好。”龍延瑞有幾分欣慰。
龍炳麟失笑搖頭。
凌旋繼續說:“賴嘉彰調查清楚,回去后便建議將此事如實上報,說事情是從嶺南到帝都,發生誤傳。”
“這些僅是賴嘉彰記載的一面之詞吧”徐岳龍提問。
“沒錯,我猜測,當時的嶺南省內官員和徐提領是一個想法,他們不知道賴嘉彰是不是收了賄賂,回來撒謊,于是,在賴嘉彰回來后,他們還派出了第二人,鞏千青鞏知府。”
“等等。”龍延瑞再舉手,“沒有問題,對嶺南省來說是好事吧?怎么看樣子,非要查出點問題嗎”
“沒有問題是好事,但前提是真沒問題。”徐岳龍撕開橘子皮,“上報上去,陛下信不信?御史信不信?如果朝廷不信,進一步派下天使呢
就好像凌旋凌大人,現在就充當天使之職,假若賴嘉彰受了賄,天使又查出了問題,那嶺南省的問題就真大了,至少一個官官相護跑不了。”
“那怎知道真沒有問題?一直沒問題,一直派人。”連向來老成些的龍炳麟都摸不準里頭門道,只是說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變。
徐岳龍把橘子塞入口中,作為魏國公孫子,從小
混跡帝都,哪不明白其中的門道,冷笑說:“我大概猜到情況了,問題就出在鞏千青身上吧?
欽州州主確實沒有問題,只是嶺南省里的官員不放心,這種事一旦上報,很有可能得罪彈劾的帝都御史,未免日后故意針對嶺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給欽州州主扣帽子!”
龍炳麟皺眉。
龍延瑞直接傻眼。
“故意污蔑?欽州有問題,那管欽州的嶺南省不也有問題”
“不,不一樣。”梁渠腳踩桌下木杠,把橘子吸入口中,“欽州有問題,嶺南上報,那便是欽州知州自己瞞報,嶺南省同樣是被蒙蔽的‘無辜者’,會有事,但是是小事!如此一來,皆大歡喜,御史面子保住,省內平安落地。
反之則不然,這是自證陷阱。上面說你底下有問題,到底是有還是沒有?索性不管好壞,有‘病灶’的肉全挖了去。”
凌旋沒有接話:“我找到了鞏千青所在地方的百姓,發現鞏千青風評不太好,其作風奢靡,常常去青樓,夜不歸宿,但這不能作為證據,只能是線索。
我又根據下人口述,調查鞏千青的出行記錄,發現他上半年一共出府兩個半月,按照路程,他在欽州逗留了兩個月,因為欽州被攻占,又有武圣駐守,我沒辦法潛入調查。
好在有他喜愛去青樓的線索,搜索三天,在南海郡內找到了當時欽州最知名青樓里的一個龜公。”
不是。
這也能找到?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超級偵探,認真辦案
梁渠驚嘆凌旋的業務能力。
龜公,就是在里面干雜役的男人,南方叫“龜公”,北方叫“大茶壺”。
一個大青樓這種人不少,端屎端尿,逃出來個別不是不可能,但能找到就很離譜。
“欽州淪陷,高手跑不掉,倒是這些下九流,跟著百姓逃竄了出來,一路跑到南海郡中,根據那位龜公口述,三月六日到五月三日,鞏千青俱宿青樓之中。”
梁渠挑眉:“什么青樓,這么有吸引力?咳咳,沒事沒事繼續說繼續說。”
身上目光挪開。
“換言之,假若那位龜公沒有說謊,鞏千青去了欽州兩月,欽州青樓里待了兩月,且根據龜公印象,此人出手大方,每日珍饈不斷,卻都是欽州州主結賬,具體花銷已不可知。”
梁渠摸索下巴:“鞏千青怕是猜到了省內想法,趁機撈上一筆”
“我沒有這方面的證據,但根據推測,應當如此。”
“欽州州主會投敵,應該被鞏千青逼了一把。”徐岳龍猜測,“本以為好吃好喝招待,大出血,會安全無事,結果被鞏千青擺一道,從鞏千青出發的一開始,他的結局就是被罷免,奈何沒有看清嶺南省眾官員的心思,雪上加霜。”
“有沒有罷免原因”梁渠問。
“南海郡和地方上都沒有留下文本,應該被刻意隱藏。”凌旋搖頭,“但是……我私下去找了知府賴嘉彰,記錄口供,按他的說法。
當時鞏千青給出的理由,是欽州州主‘暮氣’,難堪邊疆駐守大任,省內也同意,在文書上到帝都前,白
猿身死,天下大亂,南海郡也意識到事情鬧大,急忙撤回文書。”
徐岳龍嗤笑:“好一個暮氣。”
這下好了,不暮氣了吧。
生龍活虎,雞飛狗跳。
梁渠坐回小馬扎。
事已至此。
欽州州主跳反脈絡已經十分明顯。
鞏千青的吃拿卡要和暮氣評價,絕對是極為重要的推手,嶺南省一刀切則是根因。
要一錘定音,只需找到鞏千青。
怪輕松的。
南海王的事,梁渠本以為要七拐八拐,各種解密破案,斗智斗勇,結果凌旋一轉身,半個月,直接把全貌拍了出來。
清清楚楚。
眾人看向凌旋。
凌旋攤手:“鞏千青是南海王的外甥。”
最后一塊拼圖拼上。
整個過程清晰明朗。
說來說去,其實是一套官僚體系下的潛規則運作,地方和朝廷博弈,誰都沒覺得有問題結果得到“暮氣”評價的欽州州主和嶺南省爆了,跳反南疆。
恰逢南疆祭出蜉蝣采血,血隱蠱兩大神術,攥緊
了這個大好機會,狠狠吃下大半嶺南,戰線一口氣推到南海郡門口。
事情徹底大條。
南海王兼任嶺南總督,被架在了火上烤,對此負直接責任。
假若沒有欽州州主跳反一案,南疆能吃下大半嶺南么?
多半一樣。
蜉蝣收集氣機并非一日之功,足足需要兩三個月,事實是戰爭開始后,南疆已打開了“全透視”和“己方迷霧”。
非要比較,白猿暴斃都比欽州投敵的影響大。
臻象和天龍,無疑后者帶來的機會更大。
欽州僅是全線上的一個點,影響的是戰術,全戰局的關鍵還是在蜉蝣采血,血隱蠱上,這是戰略。
然而事不湊巧,就是這樣碰上,顯得十分刺眼,必須找人背鍋。
南海王能怎么辦?
說好解決也好解決,把鞏千青推出來祭旗。
第二次派鞏千青出來,雖然有那么點“找茬”意思,可畢竟省內沒有明說,屬于彼此默契,事情發生,大可用以防萬一,擔心有人受賄為說辭,此前沒想過鞏千青會這么干。
假若是別人,梁渠相信早被砍頭。
偏偏鞏千青身份特殊。
畢竟是,自家外甥嘛。
一有困難就把人送出去,手下怎么想?朝廷怎么想
不近人情、冷血?
親親相隱。
事發突然,南海王同南疆武圣戰斗多沒有摻水,的確受了傷,一直稱病不出,恐怕是想借此機會求個情,用時間來賣慘,盡量換一個好結果。
“哦!”龍延瑞以拳砸掌,“我明白了,原來是這么回事,不過,嫡女和女眷到底有沒有被奸污”
“哎……”徐岳龍腦瓜子疼,“若是欽州州主不顧及那女子名聲,直接寫在卷宗上,砍頭前簽字畫押,一樣不會鬧到現在這樣。”
“不能寫。”梁渠食指扣桌,“寫了是不會有后來事,可一樣會得罪臻象家族,地頭蛇一樣難纏,左右都沒辦法。”
凌旋確實厲害,半個月把事情全部捋清,基本是真相。
當然,有里頭沒太多陰謀的緣故。
這就是一個由頭出現,其后各方選擇下碰撞出有幾分必然的結果。
“我倒是安全了。”梁渠心想。
至少南海王沒有投敵,自己出手不會有太大后顧之憂,武圣層面有人牽制,除非……
等等。
不能打包票。
要想妥當的平息此事,朝廷必須在安撫和懲罰之間找個平衡點。
安撫太過,會讓人懷疑是不是會秋后算賬,懲罰太過,欽州州主是前車之鑒,甚至即便剛剛好,南海
王性格敏感的話,一樣會擔心此次留下的印象分不好,再不得信任的不安。
一件事情會發生的原因太過復雜。
性格、環境、親人的影響、敵人的蠱惑,簡直像個混沌的黑箱。
誰都不知道投進去什么會出來什么。
凌旋拱:“以我的調查,事情大抵如此,還望梁兄再借一下赤山,容我傳信回去。”
“紫電船不行嗎?”
“紫電船在南海王府內,去到王府傳訊,難保不出問題,不過這次無需太久,送到南直隸乃至平陽即可,再從平陽的紫電船發信,一來一回,六天足矣。”
“拿去用。”梁渠十分大方。
“多謝!”
凌旋將口供和證據塞入筒中密封,綁在赤山身上。
赤光流轉,貼地而行,待遠離嶺南,確認不會被南疆擊落后,騰空而起。
“亂,真亂!”
營帳內人走空,梁渠圍繞方桌踱步。
為不留后患地出手,解決南疆,他好生等凌旋調查,竟調查出這么一個結果。
南海王和他外甥狗屁倒灶的破事,和梁渠壓根沒半毛錢關系。
奈何武圣是國柱,梁渠現在是屋子里的武者,和敵人纏斗,柱子不穩,房梁簌簌往下落灰,很難不影響他發揮。
“他奶奶的,一個個的,都讓褲襠支配了,南疆是
有褲襠惡魔么”
梁渠自認五好青年,愛國、愛家、愛妻子、愛父母、愛水獸,從不去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倒是想起一個素未謀面的老朋友——袁遇文。
在他之前的狩虎記錄保持者,年僅十九歲,獲封沒多久,勾搭上南疆圣女被種情蠱,暴斃青樓。
現在也是,拐走嫡女的盜匪,去兩個月待兩個月青樓的鞏千青。
這地方風水有問題!
“一切都是南疆陰謀!”小蜃龍惡狠狠道。
“你說什么”梁渠抬頭。
“啊”
小蜃龍捂住嘴巴,以為自己說錯話,甩一甩尾巴,急忙縮到龍娥英身后。
龍娥英把小蜃龍拽出來:“我在這里,你怕什么,問你話呢”
小蜃龍抱緊手掌,試探說:“南疆陰謀”
“南疆陰謀,南疆陰謀……對,都是南疆陰謀!”
梁渠眸光一閃。
凌旋一封密報,圣皇必將知曉一切真相,但真相如何有時并不重要,知道了南海王一樣急。
當務之急是解決信任危機,幫助朝廷,安撫住惴惴不安的南海王。
有一個穩定后方,讓自己在前線大展宏圖。
盡早解決嶺南問題,安穩局勢,這才是主要矛盾。
“單單嶺南和朝廷兩方,中央和地方矛盾太尖銳,
難以調和。
二者無論如何都存在博弈,既然如此,那把南疆拉進來不就好”
梁渠眸光锃亮。
穩定前線,圣皇必樂得順水推舟。
“袁遇文和南疆圣女是前車之鑒,有可信度,能不能給南疆潑臟水”
年初的盜匪,就是南疆故意指使!
想到南疆圣女。
梁渠不自覺摸了摸手腕。
來南疆半個月,阿威離開了半個月……